第26章 梅开

姜晚闻声止步,转身看向阶下的青年人:“楚大夫有事?若是寻常琐事,你该去寻周叔,他主管府中杂事。”

她语气淡如清风,目光在欲言又止的医者身上停留片刻,转身欲走。

“夫人留步!”楚桎连忙追上半步,“斗胆一问,侯爷一向都是这般……讳疾忌医吗?”

姜晚顿住,重新看向楚桎:“讳疾忌医?”

楚桎无奈道:“对,侯爷似乎有意避开提及伤情。方才问诊时多问了几句,侯爷只是随意搪塞了过去不愿多说,似乎不太高兴……”

过往相处的细节在姜晚脑海中一一浮现,先前谈话时,每逢提及伤情,他或是刻意闪躲,或是沉默以对,似乎总是对自己的事情避而不谈。上次上药,若非她凭着几分执拗硬留下,恐怕连他强忍伤痛的模样都看不见。

她原以为是他性子淡漠疏离所致,如今被楚桎点破,方才惊觉那些刻意的沉默与回避,或许真的是讳疾忌医?

姜晚点了点头:“这么说来确是如此,在府中时,他也从不与人提及自己的伤病。”

楚桎闻言叹了口气,语中充满医者对伤患的担忧:

“小叔叔在世时就说,侯爷打心底怕提到这伤,是怕想起从前的事。可总是这般讳疾忌医也不是办法啊,虽说再难站起身,但若是好好诊治,好歹能消减平日的痛苦,夜里也能睡得安稳些。”

姜晚眸光微动,有的人本能地抗拒向他人揭露伤处,大多是源于创伤回避,他们不是怕皮肉之苦,而是怕触及埋藏在痛苦之下的回忆。

姜晚下意识问道:“楚大夫,你可知他这伤是怎么落下的?”

楚桎微怔:“夫人居然不知情?”

姜晚扯了扯嘴角,自己来侯府这么久,萧砚从不细说自己伤病的原因,府中其他人对此也讳莫如深,她也费心于系统任务,根本没心思去打听。

看到姜晚沉默不答,楚桎知道其中或有缘由,也不再多问,只是将目光放到远处,回忆道:

“那时大晟刚平定内乱不久,燕王余孽有复起之兆,北境一半主力由萧怀奉、萧怀瑾将军领去支援京畿之地。胡人本就对北境虎视眈眈,便趁北境兵力空虚时反扑,短短半个月连屠三座城池……”

“胡人攻势汹汹,打得北境边防措手不及,当时萧家在北境的族人……尽数罹难。侯爷掩护百姓撤离出城,没想到被叛徒泄露了行踪,回城的时候,中了阿木尔的埋伏,被胡人的套马索死死缠住,硬生生拖行半里……”

说到此处,楚桎眼眶泛红,喉间发紧,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李老将军带人寻到时,侯爷半身都是血,皮肉烂透了,都能看见里面错了位的骨头。筋腱也断得不成样子,血几乎要染红半里雪地。”

听完楚桎真切的描述,姜晚腿弯隐隐传来尖锐的幻痛,脊背发凉,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片绝望的血地中。

楚桎停下来平复了一番心情,继续道:“更可恨的是,李老将军为救侯爷,中了胡人的冷箭,回营后没撑过半个月,就去了。”

姜晚在北境的数月,听去不少军中往事,自然听过李绍英李绍荣的父亲——李老将军的事迹。

听闻镇北将军萧怀远和李老将军李伯槐是北境壁垒,也是北境百姓的定心丸。胡人纵然凶悍残暴,也素来闻风丧胆,不敢逾矩分毫。

萧怀远殉国后,是李伯槐独自砥砺坚守,竟生生逼退胡人三十里。

萧家与李家同为将门,世代交好,萧怀远的长子萧翊战死沙场后,李伯槐定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萧家最后一个血脉惨死。

经过这段时日的耳濡目染,姜晚已经对战事颇为敏锐,将此事顺着前因后果一想,再开口时竟哑了声:

“莫非是胡人设局,故意引李老将军深入险境?好趁机攻破防线?”

楚桎重重点头:“八成是这样!胡人险些就得逞了,若不是侯爷强撑病体坐镇中军,还有李氏残部豁命相博,北境的半壁江山,兴许早就成了胡人的土地。”

她只知道那场战争打得艰难,却没想到竟会残酷到这种地步。

姜晚不禁皱眉,她道:“战况如此惨烈,朝廷就不管不问?”

没想到提及朝廷,楚桎语气中恨意更甚,姜晚竟从医者一向温润柔和的脸上看出少见的凛冽。

“朝廷……朝廷根本不可信!当时北境连发十二道求援急报,京城那边就像聋了似的,半点回应都没有!药材都用尽了,就连来隔壁州府前来支援的军医都迟来整整半旬,若不是我小叔叔……若不是我小叔叔冒着违抗军令的风险,带医队日夜兼程连赶三天三夜,莫说侯爷的一双腿保不住,就连营中大批伤员的命也留不住!”

他深吸一口气,止住语中哽咽:“直到去世的前一晚,小叔叔还做着噩梦,嘴里念叨着‘血……好多的血’。他说每天睁眼看到的,都是遍野横尸,城墙垛上、雪地里,到处都是残损的尸身,尸体混着血水和冰雪冻在一起,化也化不开,只能让前来收敛尸身的兵卒用铲子铲,可这冰天雪地的,铲都铲不动……”

这番场景,饶是想象都已让人毛骨悚然。姜晚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将思绪拉回:“所以,侯爷的腿真的好不了了吗?”

“很难,”楚桎叹息着摇了摇头,“若是早些医治,兴许筋脉还能趁未坏死前接上,可是等我小叔叔赶到时,已经是多日之后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重:“侯爷的腿……是被硬生生拖残的,若是想重新站起来,只能靠辅助用具。”

听到这话,姜晚眼中燃起微光,上前一步道:“真的?所以还是能站起来的,对吗?”

“可能性聊胜于无,”楚桎道,“这种东西用料之精,做工之细,非寻常工匠能做得。我这辈子唯一见过能用的,还是当年墨家钜子亲手打造的,可惜……那位钜子早已不在人世了。”

姜晚眸光暗了暗,但转瞬间,眼底似乎又重新亮起星火,染上几分坚毅。

她对楚桎颔首,语气平静:“不管怎样,还是多谢楚大夫告知这些。”

楚桎再次拱手道:“夫人客气了,往后若是还有要事需详询,可随时唤我。”

两人拜别后,姜晚转身走进侯府。

刚一入内,便发觉府中与往日有些不寻常,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抹灼眼的红。定睛望去,才发觉是檐角探出的梅枝,枝头缀着冰肌玉骨的红梅。

府中有一株亭亭如盖的老梅树,据说是萧家刚调来北境时栽种的。在她刚来的时候还是光秃秃的,显得萧瑟凄清。没想到过了数月,现在已经开满了红艳艳的梅花。

凛冽的寒风中,有梅香盈盈浮动。

梅花的颜色很浓,浓得似血,仿佛将经年沉淀的血色都化作了一树繁华。

北境鲜有如此热烈的颜色,她不自觉地被这只越过檐角的梅花勾住,脚步忍不住一转,绕过回廊,整棵亭亭梅树闯入眼帘,满树繁华红得热烈又清寂。

她向前走去,忽见树下有一道身影。

萧砚独自坐在树下阖眼休憩养神,肩头落了几片残梅,红与黑交织成难以名状的色彩。

姜晚顿时止住脚步。

萧砚似乎也听到了她的动静,掀起眼来,见是她,许是想起那晚姜晚直白的问话,推动轮椅便要离开,动作却不及姜晚快步上前的速度快。

姜晚一把把住轮椅把手,就算萧砚暗中使劲又使了几分力,她依旧岿然不动。

也许是对惨烈战事的同情,也许是出于那晚的愧疚,多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姜晚深吸一口气,再次问道:

“你想重新站起来吗?”

“楚大夫说,你还有机会站起来。”她说得太过急切,连平日的尊称都忘了。

再次听到同样的话,萧砚的反应虽不如上次强烈,但语气仍有寒意:

“姜晚,你不觉得自己太放肆了?”

“那你罚我吧,”姜晚没有半分退缩,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嘴角甚至隐隐勾起一抹得意的浅笑,“只要你不怕被百姓的求情书淹死,那就罚我吧。”

经过姜晚这段时日的奔走筹谋,北境已经大变模样,不复从前的凋敝。能够吃饱穿暖,对他们来说,姜晚已成为北境百姓的再生父母,只要她愿意,明天百姓就能拥立她当土皇帝。

萧砚似乎也拿她没辙,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道:“是楚桎告诉你的?”

姜晚坦然道:“是,他什么都告诉我了。”

“那他应该也告诉你,希望微乎其微。”

“怎么?你还不相信我?”姜晚挑眉,语中还有受轻视的不服,“我在北境这些时日,干的哪一件事不是从无到有拼出来的?如今北境这番景象,难道还不能证明我能做到?你凭什么还不信我?”

萧砚沉默了,目光落在树上垂下的梅枝上,久久无言。

“萧砚,你在怕什么?”

姜晚道,目光锁着萧砚的侧脸。

“你是怕了吗?是怕就算用了那个法子也站不起来?是怕最后这点渺茫的希望也会彻底破碎?还是怕……”

“……就算站起来了,也无法从前那样,上阵杀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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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梅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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