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谢鹤岭是带着恶意的报复,宁臻玉心里居然并无愤怒。比起谢鹤岭温和宽容绵里藏针的讥诮,这些恩怨纠葛倒是其次了。
一是因为早有预料,二是因为……命运弄人,两人这样的身世经历,他和谢鹤岭之间确实说不清。
他至今还能想起当年发生的一切。他的母亲,不,是他的养母宁夫人过世当晚。
那时他十三岁,为了母亲的病哭了好些日子,下人们都议论夫人怕是要捱不过去了。他哭得半梦半醒,雷声中,听见外面有人叫喊夫人去了,夫人去了!
他惶然起身赶过去,母亲那双温柔的眼睛已然紧闭,再也不能用哀求的哭声唤醒。仆妇们一面劝哄他,一面给母亲整理仪容,忽而惊疑道:“夫人的发钗怎么没了?”
他泪眼朦胧,慌忙抬眼一看,母亲鬓边的珠钗果然不见了,散乱垂着头发。妆奁里乃至枕被床脚下,都寻不到。那是母亲近来常戴的一支,去岁母亲生辰他特意挑选的,得了高僧祝祷,母亲病中也用它挽着发髻。
前阵子家里刚遭过贼,他愤怒地揣测着是哪个贼人胆大包天,竟来打搅病逝的母亲!
他哭着跟父亲告状,父亲大怒,将仆从们喊到廊下一一喝问,最后发现那珠钗在谢九的手里。
谢九也是失魂落魄的模样,两眼通红,死死攥着珠钗,说是夫人送给他的。宁臻玉听了更为气愤,语无伦次哭喊道:“你说谎!这是我的……母亲给你?分明是你偷的!”
谢九忽然被这话激怒,似乎要朝他扑过来,却又被仆人们拧住胳膊。父亲一把将珠钗夺回,谢九便跪倒在父亲身前,仰头似乎急切地在说什么。
宁臻玉哀哀地捧着母亲的珠钗哭泣,却见外面父亲忽而勃然大怒,大骂胡言乱语,一脚将人踹倒。谢九被拖下去挨了打也不罢休,从一开始的急切呼喊,逐渐到后来恨毒的咒骂,声音嘶哑,听得人心惊。
他那时满心只有过世的母亲,扑在榻前哭得直打哆嗦,压根不曾注意谢九说了什么。下人们都说谢九疯了,敢和老爷乱攀亲戚,都被打断腿了竟还敢吐口水。
如今他却大约知道当晚谢九究竟为何那般行迹了:一个被谋夺了身份和父母的孩子,得了亲生母亲的遗物,却被一个西贝货指着鼻子骂小偷,挨了生父的打,那些关于身世的辩白无人肯信。
想到这里,宁臻玉积攒了一整日的火气像被一针挑破,迅速瘪了下去。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没有立场生气。
可他辗转反侧,终究不忿,只觉心里同样不甘,同样心气难平。
*
因脚伤的缘故,宁臻玉得了几日空闲,窝在小院里躲懒。青雀经常过来看他,混得熟了,便打量着这片院子,笑嘻嘻道:“你这地方不错,离大人近,多少人都求之不得,大人还是看重你。”
那是好就近看他的笑话。宁臻玉没精打采道:“不如让给你住,也让谢鹤岭看重看重你。”
青雀哎哎几声:“我过几日就要走了,不要害我!”
他说着,悄悄看了看宁臻玉怔怔出神的面容,犹豫道:“外面贵人们塞进府的伶人郎君眼看是一天比一天多,谢大人照单全收来者不拒,你还坐得住呀?”
宁臻玉哦了一声,嗤笑道:“那谢鹤岭要出大力气了,忙得过来么。”
“还是没动静,谢大人平日召他们唱曲儿侍酒,没听说旁的。”青雀压低声音,取笑道,“若不是谢大人当日主动带了你回来,大家都疑心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宁臻玉听得出青雀隐隐在提醒他殷勤些,他也知道自己这处境该向人低头,然而他一见谢鹤岭心里便难免起疙瘩。
在旁人眼里,谢鹤岭看着很好说话,身居高位且文质彬彬,甚至他曾听到不少仆从为谢鹤岭的正人君子模样暗暗倾倒。唯有他知道谢鹤岭的人皮下,脏腑中包裹了多少涌动的恶意。
然而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他还欠着大夫的诊金,脚伤好点儿便又寻了差事忙活。旁人都凑着要去主君跟前伺候,他给府中豢养的猫儿喂食,洒扫庭院。
幸而这阵子谢鹤岭忙,白日里遇不到。倒是府中那些美丽的郎君瞧他不顺眼,如同被豢养的一笼子漂亮鸟雀,在主人看不见时,扬着尖喙撕咬同类。
有人见他清闲,哼声道:“瘸子了不起啊,成日仗着大人好脾气在这儿偷懒。”
“刚来那晚,他这守夜的竟比主君起身还晚,好大的架子。”
宁臻玉奇怪道:“他都没说什么,你倒摆起谱教训人来了?你若嫌伺候他累,去跟老段直说便是。”
他坐在廊下,挠了挠猫儿的后颈皮毛,懒懒晒着太阳,旁人还想刺他几句,反被他这模样气了个倒仰。
这些阴阳怪气的挤兑,宁臻玉还没领教几日,很快便又转移了——谢府又迎来了新的人物,听青雀说,是璟王特意赐给谢鹤岭的,名叫秋茗,生得雌雄莫辨艳丽动人,老段当时都看直了眼睛。
人也是个厉害的,一来便挤走了一个唱曲儿的伶人。谁也不敢得罪璟王,便就都避着走。
宁臻玉没碰见过秋茗,只遥遥看过一眼,胭脂堆就似的相貌,他心里还有几分侥幸,若谢鹤岭真好男色,从此之后便没他的事了。
没料到第二日,青雀便悄悄提醒:“秋茗在打听你呢,你注意些。”
果然入夜时便出了事端,他照旧端着鱼干去喂猫时,转角撞上了秋茗。秋茗怀里正抱着猫戏耍,哎呦一声跌在地上,猫儿受了惊,抓伤秋茗的手臂,又窜出院墙没了影子。
秋茗哭哭啼啼,非说他是故意的,拉着他要去跟谢大人告状。不巧谢鹤岭正要外出赴宴,老段对着梨花带雨的秋茗安慰道:“不是什么大事,大人说不见。”
秋茗脸上一僵,宁臻玉点点头刚要走,又被拉住,秋茗咬着嘴唇道:“那狸奴幼小,这会儿受了惊吓,不知跑去了何处。”
“如今天凉了……它在外头怎么熬得过去!”
老段停顿了会儿,还是追上谢鹤岭禀报去了,很快又回来,带来隐隐不耐烦的一句:“请宁公子寻回便罢了。”
秋茗擦了擦一双通红的杏眼,泣声跟老段道了谢,转脸面露得色:“宁公子,还不快去?”
宁臻玉冷冷道:“你如此关心,怎不同我一道去找?”
秋茗哼了一声,凑近他道:“劝你还是趁早去,待会儿天黑了还寻不到,在街头挨冻的说不准是谁呢。”
他一靠近,宁臻玉便觉香风扑面,眨眨眼避开。
许是退避的动作太明显,秋茗顿觉被看轻,更靠近了些,咬牙道:“你也别摆什么贵公子的架势,拿乔装腔……外面都知道你是宁家赶出去的,兴许哪天谢大人腻烦了,你连这谢府也待不下去。”
他语气尖刻,似乎想激怒宁臻玉,然而预想中的恼羞成怒未出现,他忽被一把捉住手臂,正捏在被猫儿抓伤之处,疼得他痛呼一声,连退几步。
宁臻玉皱眉道:“贴在人耳边说话,哪里来的做派。”
说罢便不再理会,往大门走去。近来多雨,他看了看天色,肋下夹了把伞就往街上走。
到深夜果然又下起了雨,细细飘洒的一阵,宁臻玉撑着伞,在各条街巷中穿梭,小声唤着“阿宝”。
这时节天冷,一下雨更是凉得寒气往人骨头缝里钻,街上已没了人,偶有车马路过也是行色匆匆。宁臻玉找了许久,隐约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也许是街道两边的住户,也许是过路的行人。
也许是谢鹤岭。
他方才无头苍蝇似的乱走,心里模模糊糊抓住了一个影子,想起从前的事来。
小时候他曾得了先生送的一只鹦鹉,十分上心,成日凑在鸟笼前,试图教会鹦鹉说话。然而没过几天,他开笼子换食时,失手将鹦鹉放跑了,他伤心极了,又哭又闹。
父亲差了仆人出去找,仆人们心里知道鸟儿飞走那是八成找不回来的,敷衍了事,过了不久便回去。因谢九当时年纪小,便被欺负,竟叫他在外继续找,第二日清晨才空手回来。
这还是后来哪个婢女瞧谢九可怜,悄悄同他说的。
谢鹤岭若是回来了,也还记恨此事,现在兴许就在哪个地方坐着,悠然瞧着他四处找寻的焦急模样。
想到这里,他也不愿意在谢鹤岭面前显露狼狈之态,便抬头望了望这阵细雨,躲进了街边的屋檐下,坐下避雨。
街上又响起了车轱辘声,哪家的车马经过,宁臻玉没有抬头,照旧坐着。
直到忽然有人停在他身前,将伞遮在他头顶,试探道:“臻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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