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阙音轻轻放下茶杯,低声道:“祖父,会好起来的。”
沈老先生看了看孙女,又看了看裴倦生,目光深邃:“但愿吧。只是这‘好起来’,不知要等到何时,又要经历怎样的风雪。裴少爷,你说呢?”
裴倦生抬起头,正对上老者的目光。他明白,这个问题,不仅仅是在问他。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寒冬虽长,终有尽时。只是……冰雪消融的过程,或许比寒冬本身,更为泥泞艰难。”
沈老先生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跳动的火苗。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比先前更密。但围坐在小小火盆旁的三人,却似乎暂时隔绝了外界的风寒。裴倦生看着沈阙音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迅速融化,她的侧脸在火光映照下,柔和而坚定。
他知道,这个冬天还很长,前方的路也注定泥泞。但此刻,这点源自一株白梅、一盆炭火、一个烤红薯的微小暖意,却真实地熨帖着他冰冷不安的心。它或许不足以融化整个冬天的积雪,但至少,在这风雪途中,给了他一丝继续前行的勇气。
他看着沈阙音安静的侧影,心中默然。他们如同这风雪中相遇的两只孤舟,各自有着不同的航向,却在此刻,共享着同一处避风的港湾。未来如何,谁又能预料?唯有珍惜眼前这点短暂的、真实的暖意罢了。
炭火的余温尚未散尽,烤红薯的甜香仍丝丝缕缕地缠绕在清冷的空气中,混合着书楼特有的陈旧墨香,构成一种奇异的、暖意未央的氛围。沈老先生用一方干净的帕子细细擦过手指,将那点黏腻的糖渍抹去,布满皱纹的脸上还带着饱食后的满足与红润。他望着窗外愈加密集的雪花,忽然转过头,那双阅尽沧桑却依旧清亮的眼睛,带着几分孩童般的兴致,看向正准备起身告辞的裴倦生。
“裴少爷,”沈老先生笑呵呵地开口,声音因方才的暖意而比平日更显洪亮,“这长夜漫漫,风雪交加,回去也是对着四壁清冷。不如……陪老朽手谈一局,如何?”
裴倦生微微一怔。下棋?他自幼所学,多是经世致用之学、新派理论,围棋这类需要极静心境和漫长时光打磨的雅事,于他而言,实在是有些陌生。在北平时,偶有闲暇,也是与同窗争论时局,或是埋头阅读那些带着油墨气息的新书刊,鲜少有这般“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逸致。他下意识地想要婉拒:“老先生,晚生于此道……甚是粗浅,只怕扫了您的雅兴。”
沈阙音正默默收拾着茶具,闻言也停下了动作,抬眼看向祖父,又悄悄瞥了裴倦生一眼。她深知祖父的棋瘾,一旦上来,若无人对弈,能自个儿摆弄棋盘到深夜。只是祖父棋风老辣,寻常镇上的棋友皆非其对手,他已许久未曾寻到能认真对弈几局的人了。今日竟主动邀约裴倦生,恐怕不单单是为了消遣。
“诶,棋道不在胜负,而在交心。”沈老先生摆摆手,不以为意,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执拗,“粗浅更好,正好让老朽也活动活动这把老骨头。阙音,去把我那副楠木棋盘取来,再沏壶浓些的普洱。”
沈阙音应了声“是”,转身走向内室。片刻后,她捧来一副色泽沉郁、包浆温润的旧棋盘,又端来一套紫砂茶具。她将棋盘小心翼翼地在窗边的红木棋桌上安放好,那棋盘格子分明,木质细腻,显然是被主人时常摩挲,透着岁月的光泽。两盅棋子,一黑一白,乃是上好的云子,触手温凉,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哒哒”声。
裴倦生见推辞不过,只得重新坐下。炭盆被移近了些,橙红的火光跳跃着,映着棋盘,也映着对坐的一老一少。沈阙音安静地坐在稍远一些的矮凳上,就着桌角一盏玻璃罩灯的暖光,拿起一件未完工的绣品,低头做着针线,仿佛置身事外,却又将这一方天地间的动静尽收耳底。
“裴少爷年少,执黑先行吧。”沈老先生执白,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神态悠闲。
裴倦生道了声“得罪”,便拈起一枚黑子。他确实生疏,布局仅凭记忆中些许残谱印象,落子略显迟疑,章法也见凌乱。反观沈老先生,白子落下如行云流水,看似随意,却每每占据要津,棋形舒展大气,隐隐已成合围之势。
起初十几手,裴倦生还能勉强应对。但随着棋局深入,沈老先生的棋力便如潮水般漫延开来。他的白棋并不急于攻杀,而是如同一位经验老到的猎人,不急不躁地布下天罗地网,耐心等待着猎物自己露出破绽。裴倦生只觉得自己的黑棋如同陷入泥沼,左冲右突,却总觉束手束脚,地盘被一点点蚕食,气息也愈发滞涩。
他本就病体未愈,加之心中装着北方的烦忧,此刻在这无声的棋盘厮杀中,焦躁之情渐渐浮上心头。一步棋思考良久,落子时竟因手指微颤,棋子与棋盘相触发出一声略显刺耳的轻响。随即,一股寒意窜上喉头,他忍不住侧过身,掩口低声咳嗽起来。
沈老先生并不催促,只是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目光掠过棋盘,又似无意地扫过裴倦生因咳嗽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额角渗出的细汗。沈阙音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抬头望了一眼,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但她并未出声,只是起身,默默地将裴倦生面前那杯已经微凉的普洱换上了一杯滚烫的新茶。
“裴少爷,心不静,则棋不定啊。”待裴倦生咳声稍歇,沈老先生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你看你这片棋,急于求成,想在外势上与我争锋,却忘了根基尚未稳固。这就像……嗯,就像一些年轻人,满腔热血,欲挽狂澜于既倒,精神可嘉,但若根基不牢,方法不当,只怕狂澜未挽,自身先被卷了进去。”
裴倦生心中一震,抬头看向沈老先生。老人目光深邃,仿佛看的不是棋盘,而是他内心的波澜壮阔。他捏着棋子的手指微微收紧。这番话,看似评棋,又何尝不是在点评他此刻的心境与处境?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间的痒意和心头的躁火,重新将目光投向棋盘。这一次,他不再急于进攻,而是开始仔细审视自己的棋形,寻找那些被忽略的、细微的活路。他发现自己有一块棋看似孤悬在外,实则与角部尚有微妙的联系。他沉吟片刻,放弃了一处看似有利可图的争夺,转而小心翼翼地加固自己的根据地,为那块孤棋制造接应的可能。
这一步棋落下,沈老先生轻轻“咦”了一声,捻须的手指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嗯,这一手‘退而结网’,倒是沉稳了不少。懂得舍弃,方能有所得。有时候,退一步,并非怯懦,而是为了看清全局,积蓄力量。”
裴倦生没有作声,但心神却渐渐沉入了这方寸之间的黑白世界。他开始尝试理解沈老先生的棋路,那是一种基于深厚底蕴和长远计算的从容不迫,每一步都蕴含着“势”与“地”的平衡之道。这与他在北平接触的那些强调“破而后立”、“激进变革”的思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种奇异的感悟,如同细流,悄然浸润着他焦灼的心田。
中盘阶段,裴倦生抓住沈老先生一个不经意的疏忽,果断出手,吃掉了几颗白子,局面顿时开阔了不少。他心中微微一喜,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对手。
沈老先生却丝毫不乱,反而呵呵一笑,拈起一子,落在了一个裴倦生完全未曾预料的位置。这一子落下,看似无关紧要,却瞬间将裴倦生刚刚获得的优势化解于无形,反而隐隐威胁到他另一块大棋的安危。
“裴少爷,棋局如世局,瞬息万变。”沈老先生慢悠悠地呷了口茶,“一时的得失,算不得什么。要紧的是,能否看到三步、五步之后的变化,能否在喧嚣中保持冷静,在顺境中察觉危机,在逆境中寻到生机。刚不可久,柔不可守,这其中的分寸,最难把握。”
裴倦生凝视着棋盘,心中波澜起伏。这局棋,已远远超出了娱乐的范畴。它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身的浮躁与不足;又像一位智者的低语,在向他传递着一种历经世事变幻后的智慧与淡定。他忽然想到自己对于时局的看法,是否也如自己初时的棋路一般,过于急切和简单了?变革固然需要勇气,但是否也需要像沈老先生下棋这般,讲究策略、时机和根基的稳固?
他不再仅仅思考如何赢下这盘棋,而是开始品味对手每一手棋背后的深意。两人的落子速度都慢了下来。棋室中只剩下棋子清脆的落盘声、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绵密的雪落之声。沈阙音依旧安静地做着女红,但她的嘴角,在无人注意时,微微弯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她看着祖父眼中闪烁的、遇到可造之材时才有的光芒,又看着裴倦生从最初的焦躁不安,渐渐变得凝神静气,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安然。
棋至收官,裴倦生虽奋力追赶,但前期落后太多,最终还是以几目之差落败。他投子认负,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并无沮丧之色,反而有一种经历了一番心智砥砺后的清明与疲惫。
“老先生棋艺精湛,晚生受益良多。”他由衷地说道。
沈老先生哈哈大笑,心情极为舒畅:“裴少爷悟性极高,后半盘颇有章法,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老朽可是很久没遇到能让老夫如此认真的对手了!”他顿了顿,目光慈和地看着裴倦生,“棋道如此,世道亦如此。有时看似山穷水尽,或许转机就在一念之间。重要的是,守住本心,明晰所图,步步为营。切忌……如这棋盘一般,自乱阵脚,授人以柄啊。”
最后这句话,意味深长,仿佛一道暖流,夹杂着棋局中的感悟,缓缓流入裴倦生的心底。他起身,郑重地向沈老先生行了一礼:“谨受教。
离开书楼时,雪下得正紧。裴倦生踏着厚厚的积雪走回小院,寒风依旧刺骨,但他的胸膛中,却仿佛揣着一团由棋局、对话和那烤红薯的余温共同煨暖的微火。这团火,不足以驱散整个时代的严寒,却照亮了他脚下方寸之地,让他在这风雪迷途之中,依稀看到了一丝不同的路径。
他回头望去,书楼的灯光在雪幕中温暖而坚定,如同沈老先生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而那个坐在灯下做针线的安静身影,也如同这棋局一般,在他心中留下了愈发清晰而深刻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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