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过寒,路有冻死骨。全营少量减员。
第八日,风沙埋人,兵马折耗。全营少量减员。
第十日,南洲侵袭,左军夫长战死。其余队伍情况良好。
第十五日,缺水少粮,右支军存活十三人。其余队伍减员程度增加。
……
第二十日……
林铮野盘腿坐在帐外的沙土上,抬头看了眼仍旧呼啸的喀秋,然后握着笔继续写:
第二十日,右支军全部战死,铁甲军伤亡一半,全营存活不到五成。
大帐内,唐琦身着银色战袍,坐于最高位,面色困顿,营帐猎猎作响。
二十日,虎子没有带来援兵。至于胜辉军……
“还剩多少人?”
唐琦拧拧眉心沉声开口。
对面的林嘉措似是有些纠结,迟疑着开口:“……不足五成。”
大帐内静得骇人,唐琦顿了首,然后点点头,站起身拿起了倚靠在一边的银月长枪。
“……是时候结束了。”
大帐里坐着的少年起身,走到一边拿起战旗,火红色的旗帜在飞舞的黄沙中击穿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袭击,虽然残破,依旧不朽。
旗帜中间的“唐”字染了血,却格外显得荣光。
“铮野,林铮野,进来!”
帐外守着的人一听声便咻得钻进去。
“琦哥,什么吩咐!”
唐琦似乎有些累,转头看向林嘉措,说话声音淡淡:“你让铮野拿好朔朝军旗。”
林嘉措看着唐琦手上拿着的染了血的“唐”字旗,眉头蹙着。
军队在外,出征从立国之战旗外,还挂主帅之帜,主帅死,则旗帜降。
“仲乐?”
林嘉措似乎有些猜到唐琦的想法。
唐琦慢慢走到帐外,双眼征神地看着外面的黄沙肆意,他的兵士就躺在这片黄沙之下。
“仲乐,我们…不然再等几天,或许再多等几日援兵就到了。”
林嘉措攥着手看向一言不发的唐琦,好久才找出个他自己都觉得蹩脚的理由艰难开口。
“半个多月,就是爬,也早该爬到了。”
唐琦抬手接了一捧黄沙,那沙很散,细细索索地从他手中流走,他说:“苦了他们,这里确实不是个埋人的好地方。等我死后,必叫周身血染尽喀秋沙。”
唐琦这个人到死,语气都是狂妄的。
喀秋不生花,我做第一株。
“琦哥!”
林铮野忙跪下,手中稳攥着唐琦塞给他的朔朝军旗。
唐琦被他逗得笑出声,边把他扶起边乐道:“现在跪做什么,往后清明,你可有的跪了。”
他又转头看向林嘉措,弯起嘴角,说:“怕死吗?”
林嘉措白了他一眼:“仲乐,你的废话真的很多。”
两人没说破,但都心知肚明。
唐琦对着林铮野又道:“算我对不起你林家,可你哥哥跟我身边久了,我若死时身边无他,那群老狐狸不会相信的。”
“琦哥,为什么一定要是你死?我一定会拼死保护你的!”
林铮野手里紧紧攥着战旗,眼里目光灼灼。
唐琦顿了顿,为什么一定是他死?因为只有他死了,剩下的人才有机会活命。
南洲大军围了他们将近一个月,每次都是派几只前行军征袭,而他朔朝的军队就驻扎在喀秋之外,一个月,无论如何,增援部队也该到了。
可偏偏救援就是未到,把他们磨成如今的模样。唯一的可能就是那群人在等,在等他唐琦战死的消息传出。
同样的,那群人也是在告诉他,只有亲自赴死,他的部下才有机会得到驰援,否则,只能身入黄土,魂困边境。
以一人,换狼策。这就是鬼罗话里的意思。
“因为只有我死,你们才能活。朔朝大军只有听见我身死的消息,才会驰援。”
林铮野愣住了,似是不懂这之间有什么联系,唐琦又道:“我跟你哥会带上一队兵马作为先行部队,你作为后备跟着其余人留守营地,待我身死等大军驰援。”
“等等!”
林铮野忙拉住唐琦的袖子,他并不懂唐琦口中的形势,却继续说:“琦哥,你一定非死不可吗?”
唐琦点了下头,没想到面前的少年却将他手拽得更紧,暗沉的目光突然明亮起来:“我觉得,并不是非死不可。”
唐琦懵了半瞬,便听见他继续说:“只要我哥在身边,再加上你的旗帜和模样,那么死的是谁就不重要了。”
他眉头渐渐紧蹙起来,盯着眼前的少年问:“你什么意思?”
林铮野在自己怀里摸着,半天才掏出个东西给唐琦看:“这是我做的面具,是不是跟琦哥你一模一样?只要我带上这个,绝对没人发现的了。”
“你疯了?”
唐琦猛地一下甩开林铮野攥着他衣袖的手,惊诧地看着林铮野手上那张几乎可以说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
他头皮发麻,好似自己的脸皮真的被人剥下般浑身打了个激灵。
“这什么东西?”
“人皮面具。”林嘉措接过话又继续说:“我爹娘的手艺。”
唐琦仍是那副见鬼的模样,撇过嘴盯着林嘉措看:“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过,要是之前有这东西我们还用得着被程妄逮那么多次?”
林嘉措也是笑了,现在这情况唐琦想到的居然只是这个。
“这东西并不适合出现。这也是我爹娘没打算传下去的原因,铮野那小子是意外,做这个格外有天分。”
“所以琦哥,只要我带上这个面——”
“你想都不要想!”唐琦就差指着他鼻子骂起来:“我不需要你替我赴死,没必要,也不值得。林家只有你和你哥,我没法保你哥出喀秋,所以你必须活下去。不然,我对不起你爹娘。”
他最后拍上林铮野的头,像个靠谱的兄长:“这是你第一次参军吧,这次回去便不要再入兵营了,我以为官场黑暗,至少战场会不一样,但没想到,那些人不过是一丘之貉。”
唐琦又突然笑起来:“我曾经以为我爹战死疆场是武将的宿命,我难过,但不替他后悔。可现在想想,他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无助过,死在从未染指过的朝堂争斗之中,他也会觉得很可笑吧。我们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被放弃的棋子,只希望,我死后狼策可以平安。”
林铮野却是再次重重跪下,正声道:“将军,我是因为你才想参军的,我想成为像你那样威风凛凛、纵马长街被好多好多人欢呼着的英雄。我之前跟我哥说,等我参军后一定要大朔再多一位少年将军,”他突然笑开声:“其实我是吹牛的,我没那么高的天分做将军,如果这场战争一定得有人牺牲,那就让我来。”
林铮野的目光执拗,又满目荣光:“琦哥,我很弱,甚至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如果真的有人能够拯救你说的那个黑暗官场,那个人一定不会是我,但是琦哥你不一样,你可以成为那个人。”
“所以,”他又笑起来,像是吃到糖的小孩:“就让我借借您的威风,做一次大将军吧。”
唐琦彻底僵住,缓了很久才脱口呵道:“你胡说什么!谁允许你妄自菲薄?”
林铮野却是不语,直直盯着唐琦,大帐内又静了下来,唐琦看着林铮野眼睛,好久才说:“我不需要别人替我死,如果我连自己的命都扛不住,那就太懦夫。铮野,你得记住,你的梦想并不依附别人,梦想是自己的,你得走出你自己的路。”
林铮野看着他,目光盈盈笑的灿烂:“将军,你就是我的梦想。”
做不了沙场布阵的将,就做拼死搏杀的卒。
“琦哥,我想替你搏一搏,也替大朔搏一搏。”
林嘉措长久地看着跪在地下的林铮野,心里麻木酸涩地搅成一团,好久他才轻笑一声看向唐琦:“答应他吧。”
唐琦的目光从质询到震惊,再到最后的愤怒:“林嘉措!你也疯了是吧?”
“仲乐,你比我聪明,你应该清楚铮野说的是事实,这场死局,我们当中只有你可以成为那个例外,你比我们所有人都更接近真相,”林嘉措看着唐琦,像是在笑,可声音却忽然哽咽起来:“我不怕死,可我其实…一点都不想死。”
“不光是我,来的弟兄们谁都想好好活下去,可没有办法了。我不甘心,仲乐,我不甘心到死都不知道是为什么而死。如果狼策注定蒙冤,你是唯一能够揭开真相的人。”
唐琦嗡地一声脑子像是炸开,他觉得林嘉措好像真的彻头彻尾的疯了,他疾走几步跨到林嘉措眼前:“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那是你弟弟,你亲弟弟!”
“他要当大将军,我总不能拦着。”
林嘉措笑起来。
“你!你简直——”
林嘉措还是笑着,他们自幼相识,从学堂开始,他就跟在唐琦身边,后来入了兵营,唐琦为将,他便做他的副属。林嘉措有时候觉得,好像一生如此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他没想到,这个“一生”会如此短暂。
唐琦身后的林铮野猛地敲上他的脖颈,他两眼一黑很快昏了过去。
林铮野的手还停在半空,他愣了愣,然后抬起冲林嘉措笑笑:“哥,我这只手可了不得,刑法司少监司、狼策军南营总将,都败给过它。”
他俩把唐琦扶到旁边搭的草床上,林嘉措看着闭上眼睛的唐琦慢慢说:“其实活着的人才更痛苦,仲乐,对不起。”
“算我无赖一回,”他轻声不舍地重复好几句:“好好活,仲乐,好好活。”
……
“怎么样,哥,像吗?”
“像,有九分像。你琦哥没有你抖得这么厉害。怎么,害怕了?”
“嗯。”
说破天林铮野也只有十六岁,再怎么下定决心,面对死亡,他仍旧生理性地害怕。
“后悔吗?”
“后悔。”
他当然后悔了,他还没有成年,他还有好多的事没有做。早知道是这样,他就该在来之前吃一次心心念念很久的酥油香鸡,早知道,他就不该干活的时候偷懒,他家北园的荒草还没除干净,他不在,爹娘要累好久呢。
当然最后悔的是,如果知道这是最后一程,那天晚上他一定不偷偷跑出去,一定跟爹娘好好道个别。
“那还去吗?”
“去。”
他答得迅速又坚定。
林嘉措偏头瞥了眼身边的林铮野,少年的脸庞稍许稚嫩,唯有双目坚毅执着,他笑道:“行啊臭小子,我混了这么多年都没当上将军,这次便宜你了。走吧大将军,我给你开道。”
少年身披锐甲,手执银枪,白鬃战马,火凤燎衣,高扬的火红色战旗再次灼烧在大朔边境的土地上,黄沙嘶吼着又一次覆没了朔朝军队的脚印。
此去,并无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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