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曼群岛,让这个加勒比海上的小岛更出名的,并非度假胜地,而是……”揽住陆风行后颈的手臂加了些力气,钟意借着他的支撑,在滑溜溜的船舱里站稳了脚跟,“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深黑眼眸望着她,快速眨动几下。“钟意,你听我说——”
“回答我。”
她仰面半躺在他僵硬的双臂间,一手斜斜揽在他颈后,抬起另一只手,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上,逼迫他的视线与自己交汇。
陆风行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从你说你父亲不会教你人情世故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
“因为,高层税务师不仅要和数字打交道,还得应对老板,是么?”钟意深深吸了一口气,“尤其是,让你在违法边缘游走的老板。”
开曼群岛,不仅是阳光、大海、鸡尾酒,更是无数商人眼中的……避税天堂。
这样一个没有实业的弹丸之地,人均GDP却远超发达国家的最低标准,不是靠人民劳动的双手,而是靠着极低的税率,吸引全世界的企业纷纷来此注册。
“如果一个国家为非居民纳税人提供便利,并成为非居民纳税人逃避其居住国家税收的场所,这就是离岸金融,也就是,”钟意松开手,纤细的手臂脱力地垂在身侧,“避税天堂。”
“你没有证据证明,你父亲的上司让你父亲每年到加勒比海的岛屿,是为了看管境外注册的空壳公司。”陆风行飞快地说,视线投向远处的大海。
钟意靠在他僵硬的手臂间,看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摇了摇头。
耳畔似乎再次回响起他坐在轰隆前行的火车门口,看着从他们脚底一掠而过的大海,抱着她说出的话:钟意,我只希望你快乐。
她再次摇了摇头。
“你没必要哄骗我,”她从他怀里站起来,看着他不敢扭头看她的模样,“你和我都很清楚,筑诚地产这种大公司,在加勒比海开设空壳子公司进行避税,这是常态。从我六岁开始,我就经常跟着我爸往返于加勒比海的几个岛,一年待上一两个月。2006年我们坐的还是经济舱,到了2016年,就是头等舱了。”
“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真相么?”她看着陆风行,脸上的笑容苍白得可怕,“我以为自己在和我爸出门旅游,实际上,我爸在犯法。”
不会有比这更残忍的真相了。
她脑海里嗡嗡的。
陆风行眼中的神色闪了闪,他转过身,双手支撑住钟意。
“避税不是逃税,”他想了想,慢慢开口道,“你父亲从来不在家里提到工作,一定也不想你接触这些。但是,你想到的这件事,原本在我计划告诉你的一大摞事情当中,却从来不是……最重要的那件。”
钟意不可置信地抬起眼,怔怔地看着陆风行。
海面上的阳光越来越灿烈,他们站在小艇中央,说着只有彼此能听懂的语言。刚刚发现父亲另一面的钟意,本该感受到能够媲美海底三十米的孤独,从她肩上传来的男人掌心的温度,以及萦绕在鼻尖的熟悉气息,瞬间让她安心得想哭。
“这件事太过复杂,我只是想,”陆风行重新将她拥入怀中,小心翼翼地挑拣着措辞,“你需要见一个人。”
曾颖已经走了,她杯子的咖啡还有余温,冒着袅袅的香气。
西餐厅里的音乐在继续,门德尔松的什么古典乐,小船歌之类的。他不清楚。
陆风行从桌布上捡起擦干净的咖啡勺,光洁的不锈钢表面,清晰地映出他沉郁的眉眼。
这是钟意挂断视频通话以后,他和她正式失去联系的第三天。
至于非正式的联系……么。
同一张桌子,同一个位置,不同的是昨天坐在他对面的人。
昨天这个时间,钟意的小姨推掉了一天的工作,特地赶到这家见证过陆风行和许亦龙决裂的西餐厅。
还没落座,小姨就皱着眉说:“陆风行,你怎么敢让我把钟意的动向泄露给你?你们这些年轻人,都几岁了,难道还想搞电影里相爱相杀的那套?我们家钟意不缺你这种人!”
“您误会了,”陆风行刚看到小姨就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嘴角的笑意痛苦而勉强,“我请您出来,不仅是请求您告诉我钟意的大致动向,更重要的是……我想问您一件事。”
小姨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看着对面那个年轻人一夜之间沧桑了好几分的脸,以及他眼眶里淡淡的红色,不由得软下心来。她拉开高背椅,抱着双臂,放缓了语气:“问吧,有何贵干?”
“我想请问您,”修长十指交叠,陆风行专注地将小姨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底,“对钟意的父亲,有没有什么……私人看法?”
小姨犹疑地皱起眉:“什么意思?”
“当着钟意,不方便说的一些看法。”陆风行沉吟了几秒,“比如,您会不会觉得他出门度假的时候,花钱很大手大脚?”
“啊……是有这么样的情况。”小姨显然陷入了回忆,“但是,那应该是在他们筑诚集团,蒸蒸日上的那几年。他平常生活什么的,还是很节俭的,他经常自己接送钟意上学。”
——他在避税天堂度假的时候,很有可能花的是公司的钱,一点都不心疼。
他就此对钟意父亲的“度假”有了七八成把握。
“其他呢?”陆风行抬起视线,“他工作的压力是不是很大?”
“我不清楚,”小姨的声音低下去,“他离开我们已经很久了。不过,”她抿着唇,斟酌了一会才慢慢地说,“我父母对他的意见,和你一模一样。”
“1999年,他和我姐姐结婚之前,”她推开自己面前的咖啡杯,似乎有些疑虑,“我父母就对我姐姐说,他刚下班来我们家吃晚饭的时候,看上去精神很不好。不过,对于我自己而言,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都显得非常……活泼?总之,他是任何场合的开心果。”
——他戴着和钟意如出一辙的社交面具。
陆风行点了点头,默默地在心里记下这一条。
“陆风行,”小姨的指尖敲了敲桌面,“你为什么想从我这里知道钟意的行踪?你可以自己去问她。”
“我……有一个猜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自觉中咬紧了后槽牙,“我觉得,自己距离真相很近了。有些东西,我想亲口告诉她,在此之前,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是那种即使逼迫她放弃内心的道德,也要和她纠缠不清的人。”
后来他站在离岛晃荡的小艇上,坐在斯里兰卡的火车门旁边,看着她执意推开他,看着她坚持她自己的原则,发现自己几乎失去了开口的勇气。要如何告诉她,她从小敬佩和尊重的父亲,私下为筑诚地产实施这种勾当,并且确实从中得利?
她说他家里赚的每一分钱都是鲜血的颜色,如果她有一天发现,他口袋的钞票是干干净净的,她却是被“那种钱”哺育成人的呢?她该有多么心碎、崩溃、多么撕裂,他起初却只想她快乐。……哪怕代价是,他再也无法站在她身边。
况且,真相远远不止于此。
曾颖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小姨说,我父母的意见。
陆风行扔下咖啡勺,看着手机置顶的唯一一个群聊。
【家(3人)】
聊天内容大多数是母亲对他的关心,或者是父亲要求他参加慈善晚宴、周末回家吃饭之类的事情,连续三个月,他的回复停留在“今天吃这个”、“不冷”、“知道了”这种水平。
想来也很讽刺,他十七岁时第一次注意到钟意,是因为她被他说了两句就哭着离开了礼堂;第一次认真地留意到钟意,正是因为她的父亲给了她一个,他从未拥有过的成长环境。
即便如此,他依然会害怕,自己的父母当真如钟意所言,做出过那些伤害了信任筑诚地产的数百万个家庭的事情。为什么总是孩子,一次又一次地尝试靠近父母?
陆风行听着电话里杂乱的忙音,轻轻闭上了眼睛。
这几天的大起大落让他忘记了,这个时间,他爸妈大概还坐在办公室里呢。不过,这也是拜他去创立风眼工作室所赐。
电话又响了两下,猝不及防地,传出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喂?”
陆风行猛然睁开眼,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了声音:“爸。”
1996年初,陆建柏二十三岁,在比自己大十二岁的老乡哥哥的全情指挥下,往S市CBD的某一层楼,钉上了一块崭新的招牌。“筑诚地产”四个大字金灿灿的,和公司里最漂亮能干的女职员一样,晃得他两眼发直。陆建柏虽然对去年地产市场的负增长有所疑虑,却依旧对未来向往之至。
1999年,住房从分配走向货币化,市场从亚洲金融风暴中回暖。陆建柏在这一年结婚了,婚礼上,老乡哥哥亲手将“集团十佳员工”的锦旗递给他和他新婚燕尔的妻子,陆建柏很高兴,因为自己也是S市地产企业综合实力第三名的集团的十佳员工了。
2003年,陆建柏发现老乡哥哥的巨手从地产行业伸向了足球、排球等体育领域,后来“筑诚队”逐渐占据了省内联赛的头把交椅,在国内联赛也颇有名气。周末的时候,陆建柏偶尔会抱着儿子坐在电视机前,教他说“筑诚队加油”,但儿子对数独的兴趣,远远超过了电视。陆建柏很欣慰。
2006年,筑诚地产从省内走向全国,西部分公司顺利成立。陆建柏打电话恭喜老乡哥哥,挂断电话的刹那,隐约觉得老乡哥哥有哪里变了,却又说不上来。儿子已经进入重点小学,似乎习惯了父母都在公司忙乱的生活,儿子跟着佣人,学会了使用煮蛋器和微波炉。
2008年,金融危机不期而至。陆建柏作为老乡哥哥的得力手下,看着老乡哥哥顶起巨大的压力向国外企业融资,日夜颠倒地打电话,在所有人不看好的情况下,硬生生堵上了一百多亿的资金缺口。陆建柏对老乡哥哥崇拜得无以复加,回想着老乡哥哥冷厉的神情,脊背却又掠过一阵战栗的寒意。
2010年,陆建柏和妻子正式从筑诚地产离职。
经过前面几轮地产大热,这一年S市新建成的CBD里,地产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带着十几个老员工,陆建柏在发妻的亲自指挥下,像十五年前那样,郑重地将崭新的招牌,挂在了小小办公室的门前。
陆建柏牵着十岁的儿子,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前,指着牌子上金灿灿的大字,对儿子说:“陆风行,你记住了,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诚信。几十年后,你接受了我们留给你的全部财产,从那一天开始,你也会肩负起我们对数百万家庭,甚至数千万家庭的责任。”
他看着面无表情的儿子,猛地拍了一下他小小的肩膀:“听懂了吗?小男子汉!”
十岁的陆风行点点头,视线抬起来,正对着牌子上被夏末阳光涂抹得闪闪发亮的四个大字:裕盛地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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