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陆风行跌坐在裕盛集团的最顶层,总裁办公室的真皮沙发里。
十四年过去,裕盛逆流而上,从地产企业顺利转型为涉足多个领域的集团,年盈利在陆风行读高中的时候,就早已占据S市地产企业榜首;地产风波后,更有实力接替筑诚,跻身全国前三。十四年过去,筑诚身与名俱灭,留下的是一片片尚未完工的楼房,和数千万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家庭。
“风行,你就这么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大伯,”陆建柏把点燃的香烟用力碾进烟灰缸里,感受着指尖的余温慢慢冷却,“你小的时候,他还抱过你。”
“我不记得了。”双手按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上,陆风行用力闭上双眼,“我只知道,你以前在筑诚工作,但不知道筑诚老总是你的同乡。”
“不仅是同乡,还是同一个村的,住得也不太远。”陆建柏望着办公桌后的儿子,他们之间隔着烟灰缸里悠悠上升的一缕薄香,“他当年看得上我,就是看中了我读完了大学。一离开学校,我就在筑诚帮他做事了。”
陆风行睁开眼,目光骤然收紧了:“他现在在哪里?我能见到他么?钟意能见到他么?”
“狡兔死,良弓藏。”陆建柏苦笑着叹了口气,“筑诚破产,这一晃都……六年了。你先带那个女孩,来这里见我吧。”
陆风行起初并没有完全明白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在等电梯下楼的时候,埋头拿手机查了一下父亲说的那句诗,看着看着,那张从来面无表情的脸,唰地一下苍白了。
“狡兔死,良弓藏;我之后,君复伤。
“一曲广陵散,再奏待芸娘。”
科伦坡飞往S市的客机,钟意的侧脸倚在打开的遮光板边,望着窗外织锦般后退的流云。
陆风行向她转述的不是古诗,是古装电视剧里的角色台词。
“钟意,”他坐在她身边,压低了声音,“筑诚的老总还没有被判决,现在除了律师和直系亲属,没有人能见到他。他的亲属已经逃到海外,海外资产被冻结了四年。”
“我明白。他身上的债务牵扯到各方,他只不过是一只……”钟意单手托在下颌,“白手套。”
本该言尽于此的,她忽然看见舷窗倒映出他的侧脸,深黑眸底的关切神情,不自觉令她心中微微一动。陆风行显然在担心,她发现自己的父亲并不是如自己想象的那般清白,会支撑不住。
于是她倚着舷窗回过身,故作活泼地向他挑起眉毛:“你跟你老爹关系不是很差的吗?你就这么走进办公室,说你认识一个女孩子,把你和你爸骂了一顿?”
“我预约了,”陆风行顿了顿,精准捕捉到她话中若有若无的纠结,迅速补充道,“我走进办公室告诉他,有一个我喜欢也喜欢我的女孩,说他赚进口袋的每一张钞票,都是鲜血的颜色。”
钟意的眼神闪了闪。“你没有完全相信我说的话,所以跑去向他求证了。”
“钟——”
“幸好你没有相信我的话。”她闭上眼,向后陷入柔软的靠背,“要不然,我也不会真的能见到裕盛的总裁了。”
“你等着见到他,等了很久么?”
陆风行的声音有些迟疑。
“我并没有想主动去见他,我曾经是很恨他的。”钟意望着头顶的机舱,思绪飘忽起来,“可是,如果他培养出来的儿子,在经历情感和信任的双重打击下,依旧能注意到我没有留意过的事情,面对他本人的邀请,我是不是也该……赴约?”
她本想说“给他一个狡辩的机会”,想到陆建柏是陆风行的父亲,又觉得自己先前决意离开陆风行,后来不仅被他救了小半条命(另外大半条命是靠她自救和Andrew的见义勇为),还被他点醒她从未如自己认为的那般清白,她猛然发觉,陆建柏没有通过陆风行向她狡辩,而是邀请她前往裕盛集团,或许不是为了辩白,而是为了……道歉?为他和裕盛集团做过的事情道歉?
可是,那是培养出了陆风行的人,那是陆风行听了她极富煽动性的话,却没有怀疑的人。那是陆风行信任的人。
或者,陆建柏请她过去,不是为了道歉,而是为了……揭露某些,她不得而知的隐情。
无论如何,这一趟跨越万里、由陆公子亲自出面的邀请,她理应赴约。
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几分。
陆风行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勾起唇角:“你变了。”
变得能听进去旁人说的话,不再下意识地转身逃跑了。
钟意扭过脑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之前整整六年没见,你都觉得我跟高中那会没什么实质差别,这才几个月时间,你就觉得我变啦?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她看着他停在他们两人之间,想抱住她却又不敢的手,以及他脸上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神似雨淋过的小狗般委屈的表情,抱起双臂哼道:“陆建柏只是请我过去,谁知道他手里是有什么爆炸性的真相,还是向我承认裕盛集团犯过的错误。”
陆风行叹了口气。下一秒,钟意肩上一沉,她整个人被一双温暖的手臂,轻轻环抱起来。
“钟意,说实话,我不知道我爸要告诉你的事情是什么。”他埋下鼻尖,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我起初打算向你坦白的真相是,你父亲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丰光伟正,可是,看到你在火车上的表情,我犹豫了。”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侧脸,迫使她不能转过头。这样她就看不见他,看不见那双深黑眼眸的底部,泛起温热的淡红。
喑哑的男声,自顾自地在她耳畔回响,絮絮地袒露真心。
“在出发之前,我想的是,无论发生了什么,我要我们永远在一起。我承认我自私地设想过,假如你发现你爸也不是圣人,你是不是就可以接受我在你身边;因为你和我一样,是在污秽的钱堆里干净地长大的孩子。但是看着你,我想清楚了,你爸和我老爹自始至终是两个人,如果我爸确实做过触犯了人类道德底线的事,如果离开我能使你的内心重新平静下来,我宁愿你离开我。
“这趟回家的飞机,去见我爸的行程,其实不止是摆到你面前的盲盒,对我来说,也是一样。”他环在她身上的两手,不知觉地更紧了些,像是怕她从自己怀中凭空蒸发,“我不知道他要向你说出隐情,还是道歉。如果他是为了裕盛吞并筑诚而伤害的人向你道歉,我想……我会尽我毕生所能,将继承和赚取的全部财产,捐献给受到伤害的所有家庭。”
“如果真相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他的声音扭曲着哽咽起来,“在我们七老八十之前,在筑诚留下的伤痕淡化之前,我和你,不会再见面了。即使我们都很清楚,你和我只不过是时代洪流里两粒微小的尘埃,我们不见面、不恋爱,并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可是……在我见到你高尚的内心的第一刻,我就已经爱上你了。我尊重你的高尚,因为我想像你一样。”
那年他十七岁,骄傲地站在礼堂巨大的舞台上,漠然地垂下视线,看清了台下那个女孩拼尽全力,为一只无足轻重的流浪猫作出的抗争。在一瞬间,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久寂的胸膛深处,忽然加快的心跳声。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侧脸,她动了动,趁他脱力之际半转过身,双手摸索着回抱住那个曾经那么挺拔、现在伏在她肩上的身躯,忽然有什么东西从他脸上划过,滴落在她肩头。
她高中时就给他起过一个外号,叫什么?
她抬手抚上他的颊侧,她的声音在颤抖,与他同步。
“死鱼冰山扑克脸,”钟意说,“你哭了。”
下飞机时是凌晨,钟意困得东倒西歪。陆风行向她伸出一只手,她就迷迷糊糊地抓着他的一整条胳膊,额头抵着他的肩膀,脸几乎埋进了他的大衣。陆风行一人推两个行李箱,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顶。看到海关边检的一刹,他手臂上的重量瞬间消失了。他看着树袋熊般的钟意撒开手,有点不好意思地从他这里接过箱子,对他低声说:“我自己来吧。”
说来奇怪,飞机上落泪的明明是他,两个人落地之后头一次面对面看着对方,他还没来得及不好意思,率先扭过头去的却变成了她。
“我来打车。”钟意摇摇头,拉着箱子往前走。
下一秒,有力的大手从身后攥住她的手腕,顿了顿,陆风行牵起她的手:“不用。我爸的司机来接我。”
她愣了一瞬,下意识地顺着他的动作,反过来握紧了他的手。
钟意挑起一边眉毛,故作不经意地问:“万一你爸真要向我道歉,你就不怕以后五十年见不到我,现在跟我牵手,会留下戒断反应吗?”
陆风行闷闷地哼了一声:“不怕。”
钟意感到他的手指加了几分力,相比于他一周前在工作室里那样挣扎着哀求她不要离开自己的、拼尽全力的拥抱,这个紧紧的牵手,却像是某种温暖的誓言:你和我本来就是内里极相似的人,世界倾覆之际,有我与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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