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钟意和父亲居住的地方靠近S市临海的滩涂地,北望是繁华了三十余载的CBD,南望是隔海的亚洲金融中心。那时这片滩涂地沿岸的房价还不高,筑诚地产在这里建造了员工的福利房,钟意和父亲得以第一批搬入。钟意依稀记得,她有时周末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出门,顺着咸腥的海边一路而过,总会看见穿着齐膝橡胶靴的渔民站在腥臭的泥泞里,弯腰侍弄他们养殖的生蚝。
后来新城规划建设,渔民村落拆迁,她家房产的账面价值在十年间翻了惊人的数千倍,这片区域也一跃成为新兴富人区的代名词。多年后迁居老城区的钟意,偶然回想起这个人人组团涌向地产的疯狂时代,恍惚间又似乎嗅到了海风的腥气。这不是一片健康的大海,这片海里总是有太多泥沙。那些晒得四肢和脸颊发黑的渔民从泥泞走向翻修后气派得惊人的祖宅,可是他们脑海的思维依然停留在上一个十年,这或许不是悲哀,但一定是时代烙下的印记。
2007年,筑诚地产举行周年庆典,分会场在员工福利社区旁的公园。彼时正是五月末,街道两旁绿树成荫,掩映着一栋栋欧式风格的居民楼,公园正中心却是一片广阔的草坪,四周摆上了长桌,堆满了精美的茶歇。
七岁的钟意早就当上了小区同龄人的孩子王,好不容易脱离那帮毫无新鲜感的面孔,来到满是陌生人的庆典里,她才懒得听老爹絮絮叨叨的叮嘱,自顾自地溜达远了。钟意那时没有看见的是,父亲目送着她跑上草坪的背影终于放下心来,转身走进了他聚在一起聊天的同事当中。
公园很大,一角有假山,有一条静静的小河,天空中还飘动着几只小小的风筝。钟意带着一群同龄孩子爬上假山,在石头顶上挥舞手臂,玩攻占和保卫阵地的游戏。她弯着腰在石头的缝隙间钻来钻去躲避“敌人”,绕到一块浮凸的石头背后,倏忽之间,眼前豁然开朗。
扒着石头探头向外看,她已经站在了假山背后,对着一池绿幽幽的人工池水,几条色彩鲜艳的锦鲤顶着莲叶游动。
吸引了她目光的却不是头尾相撞的锦鲤,而是站在池边的一个男孩。
那个男孩看上去与她同岁,偏偏并不在她的队伍之中。男孩捏着茶歇架上的两片吐司,一点一点地,撕碎了丢进池水里,静静地看着锦鲤和其他小鱼游过成一团,争抢着那些面包屑。
他虽然不断地将面包屑撒上池面,看见争先恐后地抬起头的鱼群,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波动。手臂的抬落没有声音,长而浓密的眼睫垂下来,掩住了深黑眸底的情绪。
钟意心中微微一动,正想叫住这个陌生的同龄男孩,问他要不要上假山一起玩,视线尽头忽然出现了另一道身影。
一身职业正装的女人,眉眼与男孩有六七分相似,踏着高跟鞋利落地走到男孩身边,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直起腰来看着他。男孩默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忽然将手中剩余的吐司全部撕碎了,一扬手,点点掉进了幽绿的池面。
像是春天离开时,天空中纷纷扬扬的花瓣。
鱼群一拥而上。
男孩顺从地抬起手,牵住母亲柔软的掌心,沿着铺满碎石的小径,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自始至终,他没有回头看过人工池里的鱼群一眼,任由它们在他身后游动,继续着撕咬吐司的纷争。
钟意站在石头的罅隙里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她忽然觉得在那个男孩安静、乖巧的外表下,弥漫着一种沉默的悲伤,悲伤并没有在他母亲柔软的掌心里消解,反而隐藏起来了。他是一只被人剪断了羽翼的雏鸟,一头匍匐在笼子里的野兽;对钟意来说更惊人的是,她隐约觉察到,他很清楚这个事实,然而他……没有选择反抗。
这时钟意身后的吵闹声清晰了起来,同龄孩童的欢笑和尖叫,将她拉回她属于的那个世界。
太阳逐渐沉下树梢,钟意的脸因为跑动而红彤彤的,发圈早就不知道掉在了假山的哪个位置,长发混杂着晶亮的汗珠在风中散开。心念电转间,她再次站在眼熟的石缝前。这次她没有扒着石头,就看到人工池旁有异样的晃动。
钟意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她看见刚刚那个男孩的背影,站在他的父母旁边。他们三个人背对着她,她看着男人和女人仰起头,钟意顺着他们的视线张望,这才看见男人和女人手里拿着同一个风筝筒,他们已经把风筝线放得很长,绕着公园走回了人工池旁。
那个男孩背着她,背影也微微仰着头,视线追随着他们三人头顶那个高高的鹰形风筝,不知道在想什么。
钟意看见男人突然牵了牵女人,皱眉俯身在女人耳畔说了句什么,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紧接着,男人将站在一旁的男孩喊过来,叮嘱了他几句话,就将风筝筒放心地交给了他。
男孩顺从地接过风筝线,目光却没有转向风筝,而是默默地看着一身职业装束的父母,匆匆地向公园一角的人群走去了。
是去应酬吧。
七岁的钟意脑海里其实并没有“应酬”的概念,但是男孩脸上那种似乎没有什么波动,又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深深地刻进了她眼底。
这时太阳愈来愈低,假山上下的孩童大都跑得气喘吁吁的,四散去寻找各自的父母了。
钟意看着男孩站在同一个地方,任由手中的风筝停在几乎是同一个地方;她摇了摇头,手脚并用地迅速爬下假山,轻轻从背后靠近他,突然在肩膀上拍了一下。
男孩一激灵,转过身来看着她,却什么也没说。
“你叫什么名字?”钟意率先问。
男孩抿起唇,深黑双眸看着她,并不回答。
他在打量她。
她却并不觉察,自己已经找到了下一个话题:“我一开始找大家去假山玩,怎么没看见你?”
男孩沉默了一会,顶着钟意渐渐透露出“你不会是傻子吧”意味的怜悯目光,终于轻声说:“我来得比较晚。”
他的声音很正常,逻辑也很清晰,她的视线一下子松懈下来。
公园上空刮起了风,男孩背后的风筝线开始晃动。
钟意抱起双臂,冷不丁问:“你爸妈为什么把风筝给你?他们难道不知道,小孩子在没有大人在场的情况下放风筝,是很危险的吗?钢丝可能会勒住你的脖子,或者刮伤你——”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男孩抬起眼,果断地打断她。
钟意悻悻地停止指手画脚的提醒,从鼻子深处哼道:“我刚刚看见你在喂鱼,又突然被你妈妈打断,觉得你很可怜。”
男孩愣在原地,耳朵边缘微微泛起一层粉红,抓着风筝筒撇嘴道:“要你管。”
他果然转身就走,手上却一个没拿住,风筝筒脱手飞出,砸在他们面前的草坪上。
风声依旧尖厉,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风筝筒没了阻力,顺利地顺着草坪滚向前方,速度越来越快。
男孩惊呼了一声,这是钟意第一次听见他发出如此大的声音。
她抱起双臂,看着同龄的男孩不顾她的目光,转身去追草坪上滚动得飞快的风筝筒。他的双腿也越迈越快,很快和她拉开了一段距离。
钟意看见他终于停下脚步,将风筝筒紧紧抱在怀中。
她摇了摇头,抱着双臂向他走去,顺着风的方向,大喊道:
“为什么不放风筝飞走?”
男孩追出了满头汗水,看见同龄的女孩迎着自己走来。
风声将她的声音送到他耳畔,他顿了顿,忙于擦汗和整理衣衫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他抓着风筝筒,学着她的样子,喊出了声:“这是我爸妈给我的风筝,我要看好它。”
他听见女孩咯咯地笑起来,远远的,她的笑声清亮得像挂在他自行车把上的铃铛。
女孩再次张开口,那一瞬间,他听见了狂乱的风声,看着她的裙摆在风的正中卷起来。
他听见她的声音更大了,站在风中,她清晰地问他:
“是不是你爸妈让你做什么事,你就一定要去做?
“你有想过,自己想做什么事吗?”
钟意停在原地,潦草地压下裙摆。是的,她穿着漂亮的裙子,带着孩子们在假山间攻防,她又不是穿不上新裙子。
她看见男孩抬起头,他的目光忽然亮起来。
转瞬之间,那点光亮却又消失了,重新和她对上视线的,再次是刚刚那双沉郁的深黑双眸。
陌生男孩的咬住唇,用力揽起风筝筒,格外坚决地背朝着她,一步一步,向着和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钟意没有动弹,唇角却忽然扬起了弧度。夏日傍晚罕见的大风终于停了,她向和他相反的方向走去,回公园找她老爹。
“虽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性,”镜片后闪过锐利的目光,陆建柏看着一张办公桌之隔的年轻女孩,低低地叹了口气,“如果你父亲替筑诚地产做的那些事,并不是出于他的自愿呢?如果你的父亲,只是被他的职务和上司牵连的呢?他是税务师,如果筑诚上级让他做这些,并且许诺把股票给他,他没有理由拒绝。这也是为什么,你和你父亲的房子最终会被回收抵债,因为你父亲不得不将他自己,和筑诚捆绑在了一起。”
陆建柏斟酌着措词,终于说出了自己这个看起来很有安慰钟意之嫌的观点,忽然注意到,面前的女孩从站起来开始,视线就一动不动地停在一旁的照片墙上。
在他的办公桌旁边,挂了满满一墙的相框,有些照片是很新的,有些已经泛黄了,记录着他大半生打拼的痕迹,正中间是他和妻子、儿子,一家三口的合影。
照片中的陆风行十八岁,手握那张至关重要的高考录取通知书,他和妻子当时正在为地产风波担忧,又出了陆风行更改志愿的事,镜头记录下的三个人,笑得都有些勉强。
陆建柏刚想开口,却看见钟意慢慢地走到那张全家福旁边,伸手指向另一副相框。那是2007年,筑诚地产举行公司庆典,刚刚向领导敬完酒的陆建柏夫妇牵着七岁的儿子,被他们匆匆擦干了头上和脸上的汗的儿子紧紧地举着风筝的滚筒。镜头前有三张微笑的脸,背景是公园一望无垠的草坪,远处伫立着假山,流淌过淙淙的小河。
钟意抬起手,声音颤抖得惊人:“陆哥,这个男孩,原来是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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