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愣了一秒。
陆建柏摇头的刹那,中年人无意间流露的神情,与记忆深处那个总是无奈地看着她的眼神,悄无声息地重叠在一起。
那是独属于父亲看着子女的眼神,不像母亲那般温柔而责备,而是无奈却期待。
陆风行同样愣了一秒,条件反射地接话:“那当然了,这哪用你操心。”
“别打岔别打岔,”钟意回过神,坐在他们中间挥舞着双手,“说正事。陆先生作为亲历者,觉得我的指控是空穴来风?”
陆建柏毫不在意地一笑,叹道:“就算是我,也不知道筑诚的老总从中渔利了多少个亿,因为这些资料都是秘而不宣的。不过,我可以把我亲历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钟小姐。”
陆风行皱起眉。
他知道父亲没有百分之百认为自己没错的把握,是绝对不可能如此理所应当的。
他们的道德之争只关乎筑诚和裕盛,如果他老爹没犯错,那犯错的一方不就是……
他有些担忧地望向钟意,却看见她紧紧抿着唇,一副倔强的神情。她低低地说:“我没事。”
陆建柏和他们隔着一张办公桌,看见此情此景,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起来。他有点心疼儿子,虽然陆风行来找他的时候并没有带着多么激烈的情绪,但他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在父母和面前这个女孩之间,陆风行纠结得很痛苦。这两个孩子,都不是品行卑劣的孩子。
“你们别介意。”中年人弯下腰,从办公桌抽屉的角落摸出一包旧香烟,抖抖索索地划亮了一支,“我老婆不让我抽烟,所以我现在都喝茶来戒烟。不过,要讲这种事,还是来根烟吧。”
“我的头发已经白了,我现在半个月用一次染发剂。”他眯起眼,享受地吸了一口烟雾,看似随意地挑选了一个话题,“但是三十年前,我的头发还是黑的。我是村里第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我原本不知道自己会去做什么工作,那时我邻居家的大哥已经在南方的地产企业跑了十二年业务,他看中我是大学生,让我和他一起到S市,拿着他工作攒下的钱,一起开创新公司。这就是筑诚的开始。
“那时我年轻气盛,丝毫没有顾虑。我很钦佩邻居大哥能攒下一笔启动资金,像我们这种一开始就一无所有的人,即使失败了也不是多么遗憾的事。”陆建柏顿了顿,目光从陆风行专注的脸上一掠而过,“我在公司遇到了我的妻子,然后有了孩子。这时筑诚地产已经在全国打出了名声,在陆风行八岁的时候,筑诚出现经营困难,大哥一个人去找国内外的银行和集团贷款,硬生生填上了一百多亿的缺口。”
“真夸张,对么?”陆建柏看着钟意瞪圆了双眼,悠悠地吐出一口烟雾,“这件事当年上了报纸。但是,就是从那年前后开始,我在公司的时候,突然觉得我大哥变了。他冷着脸处理所有事,对稍微阻碍了他的秘书吹毛求疵,再也不是原来那个会在员工婚礼上颁发锦旗的上司了。下班回到家里总是很晚,我和我妻子看着陆风行写完的作业,突然觉得我们不能继续待在筑诚了,我的邻居大哥已经不是我的邻居大哥,他现在是一个冷漠的、合格的、陌生的上司。”
“你半夜回家还会检查他的作业么?”钟意突然问。
她不自觉地伸手撑着下颌,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转向陆风行。
陆风行怔了怔,低声说:“我不知道。”
陆建柏摇摇头,在杯底的茶水里按灭了香烟:“2010年,我和我妻子从筑诚离职,开创了裕盛地产。后来我陆陆续续听说过大哥的消息,都不太正面。在2015年,我私下见了他一面,却发现他更加自负了。他赚了很多很多钱,但他也……花出去了更多钱。”
回忆一点点浮现在陆建柏眼前。那时裕盛地产好不容易从一众雨后春笋般的地产企业中脱颖而出,离开了筑诚的一切渐渐走上正轨,陆建柏就接到了大哥的消息,约他在CBD大厦最高层的旋转餐厅见一面。
洁白的餐巾叠成一只小小的天鹅,被侍应从桌角一把拿起,铺平放在陆建柏和对面的男人膝盖上。陆建柏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不由自主地想,引颈就戮的天鹅。
对面那人头发已经有点花白,这一顿饭吃得无比沉默,最后他放下餐刀,忽然低声说:
“我喜欢从高处看着S市。”
在他们身边,巨大的落地窗下是繁华的广场,稍稍抬眸望去,数条从城市的心脏地带伸向周边的高架桥,飞速移动的私家车构造出一条旖旎的灯带。
浮华总归迷人眼。
“小老弟,”功成身就的男人勾起唇角,“你离开筑诚这么久,后悔么?”
这种话,即使是在陆建柏离职的那天,他也不曾问过他。
陆建柏感到自己从额角滴下一颗冰冷的汗珠,他垂下目光,半晌才说:“我觉得……家人也很重要。有时候,家人比工作更重要。”
说完这句话,他的内心一片空白,甚至不敢抬头看那个秃鹫般的男人。
空气沉寂了几秒,陆建柏听见对面的男人用指尖敲了敲桌子,声音有些喑哑:“你很聪明,我没看错人。”
陆建柏缓缓抬起眼睛,视线触及对面男人灼灼如狼的眼神,像触了电般立即收回。
“小老弟,”男人上半身的阴影暗暗地笼罩着餐桌,双臂撑在桌上,向他倾过身来,“你离开得……正是时候。”
……
“最开始,2015年,他把先前用在银行和企业的那套话术,用在了我身上。”陆建柏望着杯底的茶叶残渣,仿佛回到了那个有口难言的夜晚,“裕盛地产成为了他融资的对象。我没有看过他的负债款项,前几次他都按时向我补上了款,但我没有放松警惕。”
茶水已经凉了,却依然透出醇正的红茶香气。
钟意咬了咬唇,痛感穿过麻木的皮肤,刺激着她苍白的脸颊。
蜷缩的指节忽然传回异样的温暖触感,低头一看,陆风行已经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从那时开始,我愈发强烈地感知到,筑诚地产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强大。”陆建柏将茶杯推到一旁,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是谁也想不到,仅仅三年的时间,筑诚地产就正式宣告了破产。”
“那些股东,还有晚报的报道……”钟意的眼神颤了颤,不自觉地握紧了陆风行的手,“都是,假的么?”
“半真半假。”陆建柏交叠的双手撑着下颌,神情从未像这般严肃,“刚开始,他向我们的账户汇款还账;后来,他向裕盛地产贩售股权,以冲抵筑诚欠我们的债务。随即,全国遭遇了市场最大的地产风波。筑诚的资金链断裂,宣告破产,我们面对自己企业旗下的工程都有些捉襟见肘,更别说收回投入筑诚的股资了。”
“所以,”钟意深深吸了一气,“您和您夫人后来同意陆风行去读计算机而不是商科,也是因为地产风波的影响么?”
“是啊……”陆建柏按了按太阳穴,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他连这件事也告诉你了么?”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陆风行刚开口,嘴就被钟意伸手轻轻捂住,只好认命地坐正了。
陆建柏隔着眼镜重新观察了一下钟意,这次带着明显的惊讶。大概连他也没有见过,能让自己儿子从扑克脸变成话痨,同时还能把陆风行治得服服帖帖的人吧。钟意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她敢打赌,陆建柏到现在也不知道陆风行高中去黑网吧的事。
“他很少谈及跟我们的事情,”陆建柏和蔼地笑了笑,“尤其是这种几乎持续了一个月的冲突。我爱人对他擅自行动很失望,但更不可能让风行复读,我们不接受也得接受。不过,我们那时正在讨论裕盛的转型问题,所以我们算是不那么抵触地接受了。更重要的是,经历了地产风波和看着筑诚破产,我突然意识到,与其让陆风行一辈子都待在他不喜欢的大船上,不如把他的大海还给他。”
“他不是这样的,”钟意忽然露出了一点笑意,“不会是你们把他的大海还给他,如果你们不放行,他一定会从房子里翻窗出去,拥抱他的海。”
因为他和她,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一样热烈,一样无拘无束。
即使他们曾经和现在看上去如此不同,但他们早就拥有一样的灵魂,从七年前在老城区巷口见到他的那一面开始,她就知道了。
所以她那时没有揭穿他的行径,只觉得他有点可怜,因为她的家庭氛围和他截然相反。
但是在道德面前,她……
钟意再也笑不出来了。
陆建柏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转瞬即逝的失落,沉了沉声音,继续道:“关于股权的一切资料,都已经被我保存了。如果你有检查的需要,直接告诉我。至于《晚报》,他们不可能接触一个事发后被严密监管的人……”他顿了顿,蓦地停住了。
钟意咽了咽口水,声音有些哽咽。
“《晚报》只报道了筑诚和裕盛的股权问题,介绍了那个金融诡计。”她干脆地说,“你有证据,我相信你。之前是我想错了,陆先生,我向您道歉。”
眼看着钟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上半身一弯就要鞠躬,陆风行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钟意。
陆建柏摇了摇头,将他们身前的茶杯和茶壶扫到一边,双臂再次放在办公桌上,严肃地望着钟意:“钟意,你没有错,也不需要向我道歉。你和陆风行一样,都是成人世界无尽的贪欲里,一个无辜的孩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