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破茧(五)

三年前,丹青阁内。

叶灼打开门,原是上门的钦差,“朝廷有旨,叶渊之子叶无声,速速接旨。”

“师父不在。”

那人低头,瞧着叶灼:“朝廷诏敕,不可耽误。叶无声何在?”

“这个么,我也不知道。”叶灼眨了眨眼睛,苦思冥想片刻后,答道:“可能在东山,可能在杏林坊,也可能在古川的任何一个角落……”

钦差眉毛一横,捏紧了诏书,“小孩,你玩儿我呢?”

“我没有。”叶灼振振有词,“我说的都是实话。师父行踪不定,有时采药,有时辟谷,我一个做弟子的,哪儿管得了师父?”

“既如此,就由你代接诏敕。”钦差几分不耐烦,草草宣读一遍,将卷轴塞到叶灼手里。转身后又回过头,“等你师父回来,务必亲自交与他,否则万一出什么岔子……”

“晓得嘞,后果自负。”

叶灼毕恭毕敬接下。待那钦差走了,将卷轴摊开,仔细看起来。

“朝廷医士稀缺,今以社稷之重、民生之望,广召天下名医。特颁此诏,若有能解朕之疾者,当赐金帛、封官职,落户上京……”

她虽只有九岁,因素日里酷爱看话本子,识字比别人要早。叶无声又总丢给她一堆医书,故而这诏书上的字,她大体都看得懂。

读至最后一行,“啪”一声将卷轴合上。见师父不在,叶灼偷偷将它藏到怀里。

她才不会让师父去上京呢。

好不容易有了个家,师父既是她唯一的亲人,也是世间待她最好、最为温柔之人。师父若是去了上京,她该与谁作伴去?

“白术,菖蒲,夏枯草……”

叶无声回来时,叶灼正在柜前清点药材。

“阿灼,你今日又做慈善了?”

冷冽的男声,在叶灼听来十分可怖。

“哇!”她肩膀一抖,险些从板凳上掉下。稳住重心后,捏了把汗,“师父……你下回说话前,能不能先咳嗽两声?”

难道这是师父名字的来由么?每次回来都没有脚步声,回回如幽灵般。再这样下去,她迟早要被活生生吓死。

见叶无声翻着账本,叶灼心道不妙,将手中药材一丢,作势上去夺。

叶无声将账本高举过肩,低头只能看见她头顶圆滚滚的双丫髻,此时竟炸起毛来。叶灼不过是个小丫头,个头才到他的腰,任凭她如何跳起来抢,都只能被耍得团团转。

“师父,你太欺负人了!”

“为师都看见了。”他笑了笑,将账本摊于桌上。

上头赫然写着:槐月十七,麻黄汤,0文。槐月十八,金疮药,0文。槐月十九,茯苓丸,0文……

“阿灼,再这样下去,丹青阁迟早要倒闭。”

叶无声无奈地叹口气,话语里却未有责备之意。

见事情被戳穿,叶灼吐了吐舌头,有些难为情:“啊哈哈,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师父。师父您不知道,实在并非阿灼故意不收银子。这几日的病人,不是伤得可重,就是穷得响叮当,昨日那王二狗,我瞧他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七岁小儿,徒儿实在于心不忍……”

说到动情之处,她假装抹了抹眼泪。

“你怎知他们说的就是真的。”对面飞过来一个包袱,叶无声道:“杏林坊进的,马齿苋。柜里应该没有了。”

叶灼接过药材,嘿嘿一笑:“医者仁心嘛。不管是真是假,只要有半分真,能多救一个人,总是好的。”

拉开药柜,马齿苋那格果真所剩无几。叶灼不由感慨,师父真是神机妙算,坐地日行八万里。

自叶灼六岁来到丹青阁,转眼三年过去,被叶无声养得白白胖胖。比起在慈幼局整日挨打挨骂、砍柴挑水的两年来说,她对现在的日子很是知足。

她只想一直一直陪在师父身边。这样平静的生活,绝不容许任何人打破。

半夜,叶灼被内急憋醒。从茅房回来路上,她看到后院有光,还以为是进了贼。

欲要挑灯去看,一尺开外,竟然闻到淡淡的酒香。

庭院中,叶无声半倚于长廊,银发如瀑,垂于地面。月光映照之下,他面露微微绯色,领口半敞,手中银杯清晃。每一下晃动,杯中液体泛起烁烁流光。

叶灼倒吸一口气,双眼瞪得浑圆。

苍天啊,好美……

若不是她与叶无声朝夕相处,真要以为她师父是画中走出来的神仙,亦或是勾人心魄的妖怪。

叶无声回过头来,见她呆若木鸡的样子,唇角勾起极浅的弧度,直要将她的魂勾走。

“师父,怎的大晚上喝酒?”

叶灼没见过叶无声喝酒,他的银杯里放的从来是茶。似今日这般,显得格外反常。

“睡不着,小酌两杯。”

她嘿嘿一笑,小跑去厨房,也拿来一盏。

“做什么?”酒壶被叶无声一把拎起,举过头顶。

“阿灼也想喝。”

“你还小,不能喝。”叶无声淡淡道,若有所思,“阿灼,你跟着我几年了?”

叶灼掰着手指算了算:“回师父,从我进丹青阁那日算起……应有三年了。”

“时间过得倒是快。”他望着天上的明月,脑海中思绪万千。

“自明日起,丹青阁要来个老奴。你唤一声李伯,生活上若有什么不懂的,问他就是。”

“那太好了!”叶灼两手一拍,“我正愁丹青阁只有我和师父两个人,会不会太冷清。多一个家人,正好热闹许多!”

“这三年来,我已将医术悉数传与你。”叶无声瞧着她,那双雾蒙蒙的瞳眸,叫人猜不透所思,“往后你要多加勤勉精进,顾惜己身,方能料理好丹青阁。”

“师父今日,怎的突然这样说?”

莫非,是她整日上街玩乐,不思进取。以往师父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如今也看不下去了,开始劝她学习?

“没什么。”叶无声放下酒盏,“明日随为师上东山可好?”

“好哇!”叶灼高兴地原地转起圈圈,“师父已经好久没带我采药了!上次我和师父一同采药,还是两年以前呢!”

丹青阁的药少有杏林坊所进,大部分都是叶无声到东山亲自采回,再拿上等的瓷盅炮制,晾晒干了,才敢拿出来卖。正因为对药材品质的挑剔,他们家才能在古川立足,拥有这样响当当的名气。

当时叶灼贪玩,爬到树上去打鸟,结果不慎踩断树枝,摔断了左腿。往后叶无声再没带过她,她还以为是师父嫌自己费事,闹心了好一阵。

“那还不快回屋,睡觉去。”

“是,师父!”说完便一蹦一跳回了屋。

叶无声抿一口酒,望着她兴奋的背影,笑意敛去。

他在古川这么久,有这个小丫头在,生活总算有些色彩。苟安数年,竟然差点忘了自己是谁。

这一天,终归是要来了。也不知留叶灼一人在丹青阁,就这样不告而别,会不会恨上他?

也罢。要是能恨他也好,她本来就该恨他的。

总比舍不得来得好。

……

初春时节,万物生发,草木葱茏。

岐州濒临西戎、漠北二洲,历来为奇珍异草汇集之地。东山乃古川第一灵山,遍布岐州主要的珍稀药材,天下名贵药商皆发源于此。

叶灼背着小箩筐,草药没采几株,反而采了一堆野杏。抓起一颗,随意擦了下放进嘴里,五官拧作一团:“好酸。”

“未及仲夏,还不是杏子成熟的季节。”叶无声道。

她撇了撇嘴,“呸呸”将果核吐出。

经过一处山涧,绿色小虫滴入水中。叶灼俯身去看,小虫在水里游来游去,活像只小鱼儿,用手一碰,吓得滴溜一下游走。她觉得好玩极了,又碰了好几下,索性停下来看。叶无声也跟着停下,在河对岸等她。

“蜉蝣朝生而暮死,幼时隐于水下,成虫时出水。蛰伏二载,只为展翅那一瞬。完成使命后归于尘土,了结此生。”

清晨雾气围绕,叶无声拨开树丛,叶灼紧随其后,来到一处断崖边。

“阿灼,你看。”他长袖一挥,指了指天际。

循指尖看去,远山雾霭缭绕,绿水如小蛇般绕过山腰,曼丽婀娜。朝阳挂于山头,普照金山,山头白雪初化,似是余冬未了,一山可见四季。

“世间万物,皆有它们一生遵循的轨迹。潮起潮落,草木萌芽,落叶归根。万物更新,出生入死,这是自然规律。草木尚不可忤逆,人更是如此。”

叶灼沉醉于美景,被这席话绕得云里雾里:“师父,什么意思?”

叶无声俯下身来,扶着她的肩。

“你袖中藏的是什么?”

她的身子僵住,怔怔看着他。

到底是师父料事如神,什么都瞒不过他。嗫嚅半晌,终究将卷轴拿出,满脸的不情愿。

那只小手却攥的很死,叶无声狠下心来,每一下抽离,都仿佛在预示他的离开。

“这是诏敕,不可违背。”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

“可是阿灼不想让师父走……”叶灼扯着他的袖子,哽咽起来,“阿灼好不容易有了个家,师父一旦去上京,阿灼就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你已经长大了,凡事即便离了师父,也要学着独自去面对。”他拭去她眼角的泪,“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完成的使命,师父是如此,你亦是如此。这是为师不得不做的选择。”

叶灼两眼泪汪汪,尽是不可思议:“原来师父今日叫我上东山,就是为了说这些?”

她将他的袖子攥得更紧,生怕从指缝间溜走,“可阿灼不要面对,阿灼只想永远和师父在一起!这上京,师父若非去不可,能不能带上我一起?”

“……不行。”

“阿灼不会添麻烦的。阿灼可以陪师父聊天,还可以、可以……”

“还可以什么?”叶无声淡然一笑,笑容饱含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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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臣师父为何这样
连载中麻辣毛血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