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只要能陪着师父,让我做什么都行!”
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一只大手覆于她的手背。泪水自上滑下,叶无声看着那道泪痕,终是缓缓挣开,不忍再回头。
“今日药材采得够多了,回去吧。”
“求你了,师父……”
叶灼拼命摇着头,箩筐里的杏子洒落一地,便扑上来扯他的衣袂。可无论她哭得再伤心,叶无声都铁了心般决绝。
京城水深,以如今的身份前往,本就是只身犯险。在这件事上,他绝无动摇的可能。
“你还小,往后的人生还很长,你有你的路要走。未来自有定数,好比那远山,年年四季更迭,却仍有六月飞雪、阴晴难测之时。你我若有缘分,他日再会不迟。”
“阿灼不信什么缘……阿灼只知师父这一走,可能像阿爹阿娘一样,一走了之,再也不会回来!”她哽咽地摇头,挽留的语气有几分生硬。
叶无声望着她良久,眸光颤动。
“师父,不要丢下阿灼……”
“你永远是我的徒弟。”他俯下身,最后一次拭去她眼角的泪。
“但你要记住,你不是师父的阿灼,而是自己的阿灼。缘由天定,事在人为,未来要如何走,师父希望你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把握住自己的命。如此,于这浮华人世之中,方能不为名利所累。”
把握住……自己的命?
一滴泪渗透泛黄的信纸,模糊了字迹。
叶灼赶忙伸袖去擦,顺带抹了把眼泪。
三年前,叶无声不告而别,除了将丹青阁交由她打理外,仅留下这一封叶子信。信中寥寥数笔,大体是有关生活上的一些事宜。
从前他从没让她做过什么累活,亏得有这封信在,又有李伯帮忙,日子过得还算顺利。一晃三年过去,丹青阁非但没有倒闭,还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将这封信视如珍宝,早已将内容倒背如流。只盼着有朝一日师父回来,瞧见丹青阁如今的样子,能为她骄傲上一回。
可是现在,叶灼不确信自己能否等来这一天了。
月光寒幽,影子被拉得很长。她将水桶缓缓从井中捞上来,吃力地往回提。
走到一半,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大半夜的,难道进贼了?不应该啊,太医署位于皇城之内,门外有许多侍卫把守,应该很安全才对。也许是宫墙外的野猫?可她来到这儿这么久,介师姐说的野猫,还一只都没见过呢。
这样想着,无意间瞥到地面。只见一道黑影,从左边屋顶飞到右边,又从右边飞到左边。
她的眼睛倏然睁大。
就要高呼捉贼,那道身影跳下房梁,捂住她的嘴。
“唔唔……!”
刚打上来的水洒落一地,蒙面人敏捷绕到她身前,摘下面罩。
“街溜子,是我。”
“卫——!”
“嘘。”卫明川比了个手势,眨了眨眼。
“我偷偷来的,别喊那么大声。被发现可就遭了。”
见她猛点好几个头,方才松开手。
“大半夜的,你来太医署做什么?”叶灼压低声音嗔怪,“别人都已经睡了,你偷偷摸摸混进来,万一被发现怎么办?”
“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道别?”
“嗯。”他四下张望,然后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皇城到处是人,哪儿有说话的地方啊……”
心中正犯嘀咕,卫明川一把将她拉过。来到池塘边的梧桐树,揽起她的腰。
“抱好了啊。”
借着树干,使力一蹬,便整个将她携上了屋顶。
远处金灯闪烁,脚下是错落的骑墙。叶灼低头一看,只见地面离她那么远那么高,顿吓得连连后退。
“这不就是了么?”卫明川道,“这里视野好,又没有别人,正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我我我恐高啊!有什么话下去再说!”她往后缩了缩,双腿抖得发软。哪想绊到瓦上的凸起,又是一个踉跄。
“放心吧。”卫明川将她捞回来。
“有我在,不会让你掉下去的。你先把屋顶当作地面,像床一样躺下,慢慢就习惯了。”说着,大叉着身子躺下,“你看,很结实的。”
叶灼将信将疑,咽了咽口水。慢吞吞挪到他身旁。
“你睁开眼睛看看。”
“不要!”
“真的不看吗?”他略带叹惋道,“好吧。要是不看,我可就带你下去了哦。这么美的风景,要是有谁看不见,可要抱憾终身呐……”
“哎哎哎哎别拉我!”迟疑了一会儿,叶灼缓缓撑开一只眼。
眼前的景象,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也忘记了该怎么说话。
漫天星河璀璨,这时她才发现,他们上的是最高那一幢房屋,周围没有别的建筑阻隔,能将星辰一览无余。
“我没骗你吧?”
叶灼怔怔地点头。
夜幕宛如一块紫色宝石压在头顶,巨大而低沉,好像触手可及。伸出手,环住那颗最亮的。星子眨巴着眼,宛若鲛人泪珠。每闪一下,那珠串散落开来,直要从天上滴下。
自从离开古川,上京到处都是高楼林立,她已经好久没见过这么美的星空了。
“那七颗连在一起的,是北极星。”
卫明川抬手道,“将要往西南方向偏,说明现在快要入秋了。”
星群整齐排列,拖出短短的尾巴,斗勺似的勾起。
“想不到你一个武夫,懂得还挺多嘛。”
“你可别瞧不起人啊。我是个武夫,又不是大字不识。”卫明川笑道,“这些都是我娘告诉我的。”
“你娘?她也在上京么?”
他摇了摇头:“我娘是西戎人。”
叶灼瞥他一眼。有些惊讶,不过在意料之内。
细细瞧起来,他的五官分明、骨相优越,不完全似以前看到的异域面孔,却又比中原人多几分深邃。难怪她第一次见卫明川时,总觉得他的长相很有特点,却又说不出是哪儿有特点。
“六岁以前,我和我娘一直生活在西戎。之后才被接来上京。”
“那你娘,现在是回西戎去了么?”
他的眸光微微晦暗。一字一句,如刀子从喉咙里挤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呃,对不起。”叶灼局促道。
“对不起什么?”
“我不该戳痛你的心事。”
她虽不知有爹娘是种怎样的感受,若要让她失去师父,想想便很不是滋味。爹娘和师父一样是家人,那种痛楚,一定来得更不好受吧。
“是我自己提起来的。我说这些,只不过是想找回些许关于她的记忆。”卫明川转头看向她。她仍是呆呆望着天,就好像从没见过星星似的。
“叶灼。”
“嗯?怎么了?”
“昨日……你救了我,我很感激。”
“你说这个呀。”她挥了挥手,“小忙一桩,不足挂齿!再说了,是你先带我来上京,帮了我的忙啊。”
“不,”他说道,“你记着,这件事并非因你而起,你不必觉得亏欠。今日我来,也不是专程来向你道谢的。”
叶灼觉得奇怪:“你这话什么意思?”
“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了。”
她猛地坐起:“可你是因为我蒙难,我若不站出来,你不就没命了么?”
“你是救了我,可你贸然闯入朝会,又公然在使臣面前让……”他将语调压了压,“让圣上下不来台,这么做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我不怕危险。”叶灼定定地道,“就算你今日这样说,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发生,我还是会做的。”
“这回是侥幸,可下一回呢?当时若不是叶少卿出面解围,你可知会有怎样的后果?要是我没事,丢掉性命的就是你了,你到底知不知道?”
“丢了就丢了呗。”叶灼枕着双臂,一脸的不以为然,“我们是朋友啊。为朋友两肋插刀,不是应该的么?今日我看着你受难,往后想起你时,便要后悔当日若挺身而出,或许就能让你活下来。那该是多难受一件事?与其余生都在悔恨中度过,还不如今朝逞一把能呢。”
卫明川怔在原地,似有些讶于她的云淡风轻。
从没听过这样的道理,更没见过这样傻的人。为别人丢了性命,纵使粉身碎骨,也能在所不惜么?
他别过头去,“可我不想任何人因为我受牵连。就像你说的,即便今日我安然无恙,往后我想起你,想起你因我而死,注定一生也不会心安。”
叶灼想了想,是有那么点儿道理。
“哎呀好啦,我们现在都活得好好的,说这些不高兴的做什么。对了,你不是说是来向我道别的么?你要去哪儿?”
“朝廷贬我为凉州刺史。”卫明川喃喃道,“明日巳时就要启程了。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归京。或许两年,或许三年,更久也说不定。”
“至少小命保住了嘛,好事。”叶灼拍了拍他肩膀。“只要能见到明天的太阳,活着,就有生的希望。”
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涌上心头。临别在即,对叶灼这个酒肉朋友,他竟有些舍不得起来。
“你还真是心大。”
“要想活命,首先就要心大啊。心大福大,命也大嘛。”望着星空,叶灼忽然想起什么,“你去了凉州,那你妹妹呢,长岛郡主要去哪儿?”
“她?王府相安无事,她还有课业,自是留在上京了。”
她乐得拍掌:“太好了!”
“嚯,有她在,我就无关紧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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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破茧(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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