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叶灼,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胡广道。
叶灼懒得搭理,首当其冲上前。胡广忙护住薛懿。
“许老大都、都被你打回家了,你还想对薛小姐做什么?”
“啧,真是好心被当驴肝肺。”叶灼道,“你再这样耽搁下去,她人都要凉了!”
“你、你少乌鸦嘴了,忽悠谁呢!”
见他撒手不放,叶灼气不打一处来,只好解释:“用药讲究对症,伤暑也分阴阳。你瞧她大汗淋漓,脱水症状明显,分明是热毒入侵所致的阳暑。用藿香正气散,只会助长热毒,加重病症!”
“叶师妹说得没错。”介铃道,“藿香正气散只适用体有伤寒,是驱寒的散药,不可贸然服用。”
胡广傻了眼。叶灼即刻撇开他,扶起薛懿。
介铃过来帮忙,背着她往书房方向去。
“先用湿毛巾擦拭身体,敷于额头。再刮痧行血,发散郁热。”叶灼念叨着,手上动作片刻未停。
暑邪损耗津液,当清暑益气、养阴生津。于是开了一剂白虎汤,吹凉了喂她服下。
介铃提着桶冷水进来,见叶灼把所有事打理得一清二楚,好像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于是坐下来,低声问:“你不怕这伙人又讹上你?”
“人命关天,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叶灼拧着毛巾,坦然道。
介铃瞧着她良久,摇头:“真不知该说你太善良还是……”
“太傻?”叶灼笑了笑,将碗放下来。
“大抵,是职业病吧。从前在古川,经营丹青阁的时候……师父常与我说,我们行医的在这世上,不在乎赚得多少,治病是最要紧。哪怕多耽搁一刻,病人的性命便危急一分。故而碰上了,便也不多想,能救一个是一个。”
一炷香功夫,薛懿缓缓睁眼。
“薛小姐,你醒了!”两人焦灼望着她,“有没有感觉好点?”
薛懿侧过头,嘴唇翕动。左手颤巍巍伸出,食指紧绷着,不知指向哪。
叶灼握上她的手,“你要什么?”
她眼中夹杂着些许困惑。像是不能理解,亦或是不敢相信。闪过一丝别的什么,倏地睁大。
“是你……?”使力攥了回去,额上的毛巾滑落。薛懿撑住枕头,艰难起身。
“你身子还虚着,姑且先歇着为好。有什么事之后再——”
不等把话说完,薛懿揪住她手腕:“拜托你,救救我阿姊!”
这是薛懿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她低头。
叶灼不知道的是,迄今为止,她人生中仅就低过这么一次头。
薛懿出身名门,向来傲气。
傲气是自然的。商贾世家千金,打小娇生惯养,没受过甚的委屈。
京城七大皇商之一的锦绣绸缎庄,其丝绸布匹供给皇室专用,名下更有数万亩土地。薛府三位千金,薛懿年纪最小,大女儿本为妻族崔氏所生,一朝入宫擢选,荣升秀女。
京师动乱后,上京突发瘟疫。崔氏满门,无一幸免。
——除却彼时,尚在宫中候选的崔齐。
得知恶耗,薛家怜此孤女年幼丧亲,代为接济。崔齐就是这样被过继给薛家,改了薛姓。
齐为秀女时便颇得圣宠,一路进封为妃,权倾后宫。
也因着当年善举,薛氏家族沾光,成了皇亲国戚。
“阿姊从小待我最好,本不该是这般遭遇。”
紫烟袅袅,轻纱罗帐。
榻上女子散着发,双目紧闭。尽管未施粉黛,仍旧清丽脱俗,衣着却不加装饰。连同这冷冷清清的宫殿,素得让人难以想象,她竟是薛嫔。
“万邦朝会时,阿姊误食腐果小产,之后身子骨一直不好,终日在掖庭休养。今晨我过来探亲,本想给她送些吃的,来时便看她卧于榻上昏迷不醒。叫来的太医束手无策,都说阿姊是服毒自尽……可是怎么可能呢?阿姊上个月还答应给我留宫中琼酿,她怎么可能自尽?”
叶灼把过脉,皱起眉,“所以你就自己去尚药局抓药?可你去时神志清醒,按理说不该久留,怎么会晕倒在那里呢?”
“我也不知……我当时煎着药,一阵烟过来,突然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之后模模糊糊觉得热,醒来便看见了你。”薛懿含泪,跪身上前。
“叶灼,我知道你医术好,也知你对我怀有成见。往日我助许氏作恶,有诸多不得已,你心中有成见是应该的。可阿姊是无辜的,她从未害过谁,求你救救她!”
“你快起来。”叶灼道,“不是我不想救,砒霜乃是剧毒,她服的剂量又不小……毒已经蔓延全身,怕是无药可医。”
薛懿瘫坐在地,满眼不可置信,“你、你别唬我了,怎么会呢?”
说着扯了扯她裙摆,哽咽道:“明日我便自请离开太医署,以后再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我保证,只要你能救活阿姊……”
叶灼咬咬牙,心中一阵难受:“她已经是死脉了!”
……
掖庭一隅,凋落一抹暗红色。
不比而今的无人问津,那片片剥落的凄清,曾于太阳普照下光芒万丈。
奈何秋海棠不会爬墙,肆意生长的结果,无非将自己推向深渊。待她回过神,始觉自己错生宫墙内,再如何艳丽,都不过蜗居于此,风光一时。
可除却薛嫔,还有千千万万朵“秋海棠”。
她们的命运,又当走向何方?
有时候,叶灼希望自己是神仙在世。
挥挥手就能救苍生,从阎王爷手里抢人,不用像现在这般无助。
薛嫔的尸首被抬走的时候,薛懿追着跑了一路,哭声响彻掖庭。她却只能站在原地,什么都做不了。
除了无力,还是无力。
无论死于后宫争斗,亦或是自杀,薛嫔之死都显得蹊跷。还有薛懿那番话,她帮着许昭昭出于“不得已”,又是什么意思呢?
那之后,叶灼再没见过薛懿。
听闻她与薛家大吵了一架,竟然闹到断绝关系的地步。之后她被薛府送离上京,回了青州老家。
想起来令人唏嘘,可自己一个局外人,不好问具体缘由。
叶灼打着呵欠找茅厕。这天起夜,猫叫声一如既往。
寒夜凄凄,更像是女人啜泣。她驻足走过去,声声细微逐渐放大,直至变得格外清晰。
看来就藏在这堵墙后面。
于是搬来块大石头,踮起脚尖踩了上去。
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叶灼还从未见过隔壁院落长什么样子。听介师姐说,这里以前是藏经阁,因为年久失修,房梁塌落,砸死了一名学子。太医署翻新后,这里成了杂物间,已经许久没有人进去。
果不其然,杂草长得比墙还要高了。
隐隐可见对面的槛窗,风舌吹过,上下摇晃耷拉,吱呀呀叫着。窗下横七竖八堆放着许多木桶,好像是储粮的容器。
“咳咳。”看来废弃已久,灰尘有些呛鼻。
什么东西从墙下窜出来。叶灼将油灯支得高些,想要看得清楚。
灯火映照下,一张女人脸乍现。
“啊!”手一松,油灯落地。
女人脸色发白,嘴角勾起诡异的笑:“上一个是逦美人,这一个是薛嫔!薛嫔死了,是“她”害的……下一个会是谁?”
想要说点什么,奈何那双手死死掐住她,发不出一点声音。不等她喊出救命,双脚已然离了地。
“逃不掉……我逃不掉,你也逃不掉!谁都逃不掉!!”女人凄厉喊着,突然又开始哭,接着又哭又笑。因为头发披下,遮住了相貌,仅能看见她那双眼睛。
那是双极为恐怖的眼。
眼白布满血丝,瞳孔缩起,像两个血糊的大洞。挂于眼角边,是两行干涸的泪。
叶灼蹬着腿,用力掰女人的胳膊。被掐的人分明是自己,她的眼神,却仿佛比自己还要惊恐。
黑暗湮没了视野。渐渐地,整个人往下沉去。
疯女人消失了,猫叫声消失了。
什么都没有了。
“啊!!”叶灼从睡梦中惊醒,大口喘着气,浑身汗湿。
桌案上的纸湿糊糊黏在脸颊,取下来吹了吹,字迹都糊成一团了。
屋内陈设未变,仍是她的小房间。
这个梦……也太真实了吧?
还没有缓过神,她伸手触摸自己的喉咙。
检查一下,没有异样。
咽了咽口水,嗓子如刀割那般疼。想起来找水喝。
刚下床,门外传来异响。
“谁?!”
屋外没有回应。夜游侠在笼中“吱吱”叫着,四下死一般的沉寂,静得能听见她咽口水的声音。
叶灼抄来把扫帚,躲在门后。
这世上哪有鬼?叶灼想,就算有,冤有头债有主,恶人那么多,总不会先来抓她。
这般想着,她鼓足勇气。
拉开门,叶无声正立于门前,一身空青与夜色相融,半散着发。
月光从他身侧钻过,他手里什么都没拿。就连灯也没拿。
“师……父?”叶灼怔道,怀疑好半天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掐把脸,确认没看错,莫名松了口气。
“这么晚了,您怎会在这里?”她问。
“我本是来夜巡。听你这里有动静,过来看看。”
夜巡?连灯都不拿,师父眼力可真好。“对了师父,您刚刚,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动静?”
“你指什么?”叶无声平静望着她。
“比如,女人哭声之类的?”
叶无声摇了摇头。“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兴许真是梦罢。”叶灼呵呵笑道,“我先回屋了,师父早些睡。”
“阿灼。”就要掩门,叶无声叫住她。
“怎怎怎么了?”叶灼一个激灵,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是她又犯什么错了?自从许母来闹事,这些时日她一直安分守己,没招惹过谁啊。还是她天天上课睡觉的缘故?
叶无声叹了口气。这丫头,怎的就这么怕他?
“你的脸……”他伸出的手滞于半空,手指微微收起。压下嘴角,“你在做什么?”
叶灼指了指桌面,“沈博士罚我抄书,还没抄完呢……”
难怪,像只小花猫一样。
“为师想了许久,”他道,“来上京前不曾教你的,是该一并补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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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积羽(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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