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从心从药箱中取出纸笔,这是她为了方便记录病情特意让阿虎找来的。她一边斟酌一边缓缓道:“我可先为二当家行一次针,选取内关、神门、足三里等穴,旨在宁心安神,疏通心脉气血,即刻或可觉胸中闷胀稍减。之后,需长期服用汤药调理。方子当以益气养阴、活血通络为主,如可用人参、麦冬、五味子益心气、养心阴,佐以丹参、川芎活血化瘀,再配以茯苓、白术健脾益气,以滋气血生化之源。”
她顿了顿,补充道:“只是……方中几味药材,如好人参、丹参,恐怕寨中不易得……”
顾清远静静听着,不置可否,却突然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许姑娘这一手精湛医术,不知师从何人?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造诣,实在令人佩服。”
这才是他此次“问诊”的真正目的之一,探究她的来历。
许从心心下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她早已打好腹稿,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黯然与追思,轻声道:“我的医术,是幼时跟随家中一位行医的叔公所学。叔公他老人家一生漂泊,医术杂博,尤重脉理与针灸。可惜……多年前家乡遭了灾,叔公也……我和弟弟侥幸逃出,此后便和弟弟相依为命,靠着这点微末技艺勉强糊口。”
她情绪流露自然,让人难以怀疑。
顾清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中找出破绽,但许从心眼神哀而不伤,坦荡自然。他转而问道:“那日姑娘说,与那位竹柏小兄弟是因撞破孩童拐卖案而被官府追杀,不知可否说得更详细些?此事关乎寨子安危,顾某不得不问。”
许从心知道,这是要进一步核实她之前所言的真伪,也是试探她与官府对抗的决心。她将早已准备好的、基于原著记忆的细节娓娓道来,包括大概的时间、地点,被拐孩童的特征,以及竹柏发现官府小吏与拐子暗中接头的模糊场景。
她刻意没有说出具体官员姓名,只强调是“有官府的人参与”,既显得真实,又避免了言多必失。
她叙述时条理清晰,细节合理,语气中带着对拐卖行为的痛恨和对竹柏仗义行为的钦佩,情绪真挚。
顾清远听完,沉默了片刻。
许从心的医术见识、对答如流,以及所述事件的合理性,都让他心中的疑虑减轻了不少。但他生性谨慎,自然不会立刻全然相信。
“许姑娘果然心细如发,见识不凡。”他最终淡淡开口,既未全然肯定,也未再追问,“那便有劳姑娘先为我行针一试。至于药材,姑娘列出单子即可,寨中虽不富庶,寻常药材倒也备有一些。”
许从心知道,这一关,算是暂时过去了。
许从心净手后,取出那套略显陈旧却擦拭得锃亮的银针。她示意顾清远在旁边的矮榻上坐好,自己则搬过那张唯一的方凳,坐在他身侧略靠前的位置。
这个距离,施针恰好,却也进入了寻常社交中略显亲近的范围。
屋内寂静,只闻窗外微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彼此清浅的呼吸。许从心凝神静气,指尖拈起一根细长的银针,先是在灯火上微微一灼消毒,然后对准顾清远手腕内侧的内关穴,稳稳刺入。她的动作流畅精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感。
顾清远配合地闭上眼,感受着穴位上传来的细微酸胀感。随着许从心手指轻捻,一股温和的气感循着经脉缓缓扩散,胸臆间那股盘桓不去的滞闷之感,竟真的开始松动、舒缓。
他心中不由再次暗叹此女医术之精妙。
许从心全神贯注,依次取穴、进针。当她微微倾身,准备刺入他前臂的神门穴时,一阵极淡的、若有似无的香气悄然萦绕在顾清远的鼻尖。
那并非寻常的脂粉香,而是一种清冽中带着微苦的药草气息,混合着阳光晒过棉布的干净味道,很特别,并不惹人厌烦,反而有种宁神的效果。想必是长年与草药为伴,浸染其身。
鬼使神差地,顾清远睁开了眼睛。
此时许从心正低垂着眼睫,专注于手中的银针。从这个角度,顾清远能清晰地看到她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梁,以及那双……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她的眼睛。
之前只觉得她眼神清亮冷静,此刻近看,才发现她的眼型生得极好,睫毛长而密,眼瞳并非纯黑,而是偏深的琥珀色,在油灯的光线下,仿佛蕴着内敛的光华。
许从心正捻动着银针,敏锐地察觉到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一动,手上动作却未停,稳稳地将最后一根针刺入足三里穴。
完成所有步骤后,她立刻直起身,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了半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顾清远尚未完全收回的视线,语气依旧专业而疏离:“二当家,请静坐一刻钟,感受气血流通。期间若有任何不适,请即刻告知。”
顾清远被她这般坦荡而疏远的态度弄得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注视或许有些失礼,便重新闭上了眼,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只淡淡“嗯”了一声。
一刻钟后,许从心手法利落地起针、消毒、收回针囊。整个过程安静迅速,再无多余言语。
“此次行针完毕。”她收拾好药箱,站起身,“二当家此刻或觉舒缓,但根源未除,仍需静养,切忌劳心费力。汤药方子我稍后会写好让阿虎送来。”
她行了一礼,语气客气而果断:“若没有其他吩咐,我先行告退。”
不等顾清远再多说什么,许从心便提着药箱,转身离开了这间弥漫着书卷气和药草香的小屋,背影挺直,步伐沉稳。
顾清远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被针刺过的穴位,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麻的热意,连同那缕清苦的药草香,一同盘桓在寂静的空气里。
他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波澜。这个许从心,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趣。
第六日午后,许从心正在茅屋前分拣草药,就听见阿虎略带紧张的声音:“许姑娘,大当家来了!”
她抬头,只见雷啸一手叉着腰,眉头紧锁,步伐比平日沉重些,正朝这边走来,显然是旧伤又发作了。
许从心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前去:“大当家。”
雷啸走到近前,大大咧咧地在屋外那张略显粗糙的木凳上坐下,扭了扭腰,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咧了咧嘴,语气带着惯有的豪爽,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许大夫,老子这老腰可是跟了十几年的老伙计了,酸胀刺痛,阴雨天尤其难熬,多少郎中都看不好,你真能有办法?”
许从心闻言,并不急着保证,而是微微一笑,态度不卑不亢:“大当家,陈年旧伤,尤其是伤及筋骨的,根治确实不易。但若只是缓解疼痛,让您在阴雨天能好过些,行动更便利些,小女子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她语气平和,透着自信,却不过分张扬。
雷啸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成,那你就试试!” 说着,便依言在许从心的指引下,走到屋内那张铺了干净布单的简易地铺旁,有些笨拙地俯卧下去。
许从心先是用热水浸湿的布巾,仔细敷在雷啸后腰的腰眼处,热力缓缓渗透,帮助肌肉放松。
待片刻后,她挽起袖子,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用手肘替代手指,寻准肾俞、大肠俞等关键穴位,适度用力,沉稳地按压下去。
“唔……”雷啸先是全身肌肉一紧,那是常年征战养成的戒备本能,但随即,一股恰到好处的酸胀感从穴位深处传来,伴随着一种奇异的松快感,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嗯……是这个地方,就是这儿,酸胀得厉害……你这丫头手劲倒是不小!”
许从心一边均匀发力推拿,一边用闲聊般的语气轻声说道:“大当家这伤,看位置和深度,是箭创吧?箭头入肉,伤及筋骨,当时若是调理不当,或是后续受了风寒湿气侵入经络,便容易落下这样的病根。”
雷啸闭着眼,似乎被这句话勾起了遥远的回忆,哼了一声,声音低沉了些:“哼,当年在燕北边军……中了羌人的冷箭……罢了,陈年旧事,不提了。”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
许从心立刻敏锐地打住,不再深究过往,转而将话题引向养护:“无妨。日后若能寻到好的陈年艾绒,我为您做几次艾灸,温通经络,效果会更好。平时您也需多注意保暖,尤其是这后腰,千万不能再受凉。”
她手法专业,力道恰到好处,时而按压,时而揉捏,舒缓着雷啸腰部僵硬紧张的肌肉。一套推拿做完,许从心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雷啸缓缓起身,活动了一下腰肢,左右扭动,脸上先是惊讶,随即露出毫不掩饰的惊喜:“嘿!还真松快了不少!那股子拧着的劲儿好像散了!许大夫,有点门道啊!”
许从心用袖子轻轻拭去汗水,谦逊地笑了笑:“大当家过奖了。这只是暂时舒缓,治标不治本。”
她转身从一旁的药篓里拿出一个准备好的布包,“这是我给您配的一些舒筋活络的草药,您睡前用热水泡开,用布巾浸湿了热敷在腰上,能帮助缓解夜间的不适。”
看着眼前这个因腰伤舒缓而笑容爽朗、与自己父亲年纪相仿的男人,许从心心中微微一动,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晚辈的关切,笑着说道:“这推拿的手法,我父亲以前腰背不适时,我也常给他做,他总说能舒服不少。”
她这话本是随口一提,带着几分拉近关系的家常意味。
然而,话音落下,她却敏锐地注意到,雷啸脸上那爽朗的笑容瞬间凝滞了一下,眼神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痛楚和恍惚。他看着许从心的神色,似乎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影子,那目光复杂得让许从心心中一凛。
但仅仅是一瞬,雷啸便恢复了常态,他接过药包,大手拍了拍许从心的肩膀。
他力道控制着,但仍让许从心晃了晃,声音洪亮却似乎比刚才低沉了一丝:“好!许丫头,有心了!你这情,老子记下了!”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那背影依旧魁梧,却似乎带上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沉重。
许从心站在原地,望着雷啸离去的方向,心中若有所思。她隐约感觉到,自己无意中的某句话,似乎触动了这位外表粗豪的大当家内心深处某个柔软的角落。只是此刻,她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这次治疗之后,雷啸对许从心的态度明显更加亲和信任,不仅时常让人送来米粮蔬果,偶尔路过茅屋,也会停下脚步闲聊几句,虽然依旧不提寨中机密,但那种戒备感已消散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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