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拦不住德音吃这些不干不净的市井吃食,且在德音的怂恿下,慢慢她自己也吃得津津有味。
德音将枇杷拉下了水,便有理由与她慢慢商量。
德音虽为崔家的出嫁女,但她父母放心不下她,仍要枇杷将她的衣食住行记录在册,分为上旬、中旬、下旬拿回崔府给他们看过。
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的枇杷好姐姐,我不想爹爹母亲担心,只写我在随园吃了一顿饭就好。”德音手上还有半串没吃完的糖葫芦,这些新鲜的市井吃食刺激她的味蕾,她从未吃过这些好味道。
枇杷权衡利弊,同意为德音隐瞒这些事,但也说了一句俏皮话。
“谁是你的好姐姐,宫里将要晋封皇贵妃的那位才是你的好姐姐。”
陆元照一路观察德音的举止,好奇发问:“你到这个年纪,都没尝过这些个新鲜?”
“我不是在家里,便是在闺学中,有时还会去宫里探望姐姐,这算是我第二次到街市上来顽,我喜欢这里的热闹,喜欢看人来人往各色打扮,喜欢这些从来没有过的吃食……”
德音喋喋不休,眼眸明亮,目光流转于四周的夜景,店肆的招牌幌子迎风招展,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杂耍艺人的表演拍案叫绝,可谓一步一景,步步有趣。
陆元照静静倾听身旁这只美丽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她单纯善良,身上不带一点世俗的**,鲜活且美好。
“你今天带我出来顽,我很高兴。”德音忽然踮起脚尖,吻了陆元照的侧脸,“有你这样好看的郎婿,我更高兴,”
陆元照不禁脸红,“你喜欢上一个人还挺仓促的。”
“我没有喜欢你,夫妻之间,更像是亲人,我接受你成为我的亲近之人。”
德音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喜怒哀乐皆形于色。
她勇敢无畏,不怕自己说出的话会得罪谁,只会说自己想说的。
这与陆元照的成长境遇截然不同。
陆元照三岁丧母,由其同胞长姐陆元姬抚育,陆元姬被登基后的朱澜舟册封为皇后,因朱澜舟对早逝的元贞皇后周神爱念念不忘,陆元姬与朱澜舟之间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陆元姬被朱澜舟三废三立,最后郁郁寡欢留下一篇《东风恶》病逝于邙山别宫。
陆元姬死前的模样深深烙印在陆元照脑海之中。
陆元姬实际上是被活埋的,那些可恶的阉贼在邙山别宫的长乐殿前挖了一个大坑,陆元照那时只有九岁,他被服侍陆元姬的大太监抱着躲在一棵梧桐树后、用手捂住了嘴不能说话,他在树后亲眼目睹那一锹锹黄土“杀”死了国朝的皇后,泪流不止。
那一日后,他失去了世上最疼爱他的人,没有人再唤他“二郎”,没有人再为他那般温柔地箆头发、编小辫。他也是从那日开始,下定决心割舍掉从前温柔宽厚的自己。
像姐姐那样与世无争,原来是会死的。
所以,德音视他为亲近之人,击溃了他的心防。
“娘子,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吗?”
“为什么要提要求?你都这么出色了。”
当然,德音这句话是客气话。
其一,她与他相处不过一两日间,日久才能见人心,赞他出色,仅仅针对于他年纪轻轻便能三元及第,是千古书生中的一等人罢了。
其二,她认为自己并无资格提要求,就算是夫妻,也当各有各的生活,你约束我,我约束你,这日子可要没劲透了。
“首先,你要活成你自己,而不是活成我期待的模样。我对你,不是你顺从我一日,我就喜欢你一日,更不是你违逆我一日,我就讨厌你一日。这样你活得累,我活得更累。”
德音扯起陆元照的衣袖穿越人海,前面戏台子上的角儿开腔了,唱的是一出《马前泼水》。
“想当年将你娶家下,实指望夫唱妇随宜室又宜家。”那角儿唱道。
戏台前的德音对这句戏词点评道:“你看男人娶女人,便要女人对他千依百顺,还要宜室宜家。这出《马前泼水》一看就是你们男人写的臆想之物,朱买臣娶她的妻子崔氏时,崔氏也曾温温柔柔、一心一意待他,可朱买臣为考功名却连基本衣食供给都不能满足崔氏,崔氏自请下堂后,写这出戏的人可以写朱买臣高中衣锦还乡。可为什么又要给崔氏一个沦落成乞妇的不体面结局呢?崔氏难道就不配嫁高官豪商成个阔太太吗?一定要让朱买臣骑在高头大马上羞辱奚落崔氏吗?我每次听这出戏,仿佛都能听见后面有了富贵荣华的朱买臣的戏外之音,他在说,崔氏你瞧,我一休了你就有了功名在身、来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可你已经不是我的妻子,你是一个乞丐婆子,你住不了锦绣朱楼,吃不上珍馐美馔,穿不到绫罗绸缎,你后悔死了吧。”
“确实,写这出戏的先生可以写朱买臣衣锦执笏,也可大方一点,写崔氏拿了休书后,再嫁成了诰命夫人,何必恨崔氏恨得这样。崔氏也不曾亏欠朱买臣,朱买臣读书时,崔氏辛苦操持家事,只是后来忍不住饥寒交迫,想要与朱买臣分开另谋生路,这是人之常情,崔氏却硬生生被写成了嫌贫爱富之人。要崔氏真是嫌贫爱富,也不会与朱买臣同甘共苦那么多年了。”
陆元照再赞同不过德音的言论,他母亲也是这样一个“崔氏”。
他父亲陆景和年少迷上唱戏的女子胡氏,带着胡氏一路私奔到母亲家族所在的素京城,父亲过惯锦衣玉食的生活,花完从陆家带走的银钱后,并无能力养活自己与胡氏,后胡氏被人买走继续去唱戏,父亲又无盘缠回到京城陆家,加上因与胡氏分离心痛成疾,晕倒在路边时被外祖父救回家中。
外祖父千万家财,却只有一个母亲一个独女,外祖父当年也患有不治之症,怕自己忽然病逝母亲会被人吃绝户,所以招了父亲当上门女婿。
后来外祖父病逝,父亲将母亲带回了京城陆家,商贾人家出身的母亲在这深宅大院饱受妯娌排挤,这都不是母亲最痛的,最痛的是父亲娶妻后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纳妾,父亲派人寻回了胡氏并纳做姨娘,父亲与胡氏两个过着如胶似漆的恩爱生活,母亲倒成了妨碍他们的多余之人。
可恨得是,母亲抑郁成疾,缠绵病榻三年,终于见到父亲一面,父亲没有温言软语,攥住母亲的手在那封他写的休书上面摁下手印,母亲因此流干最后一滴泪、断了最后一口气。
母亲死后,父亲还说,是母亲觉得他没出息才坚持要这一封休书,父亲一心扑在和胡姨娘过甜蜜的小日子上,身为一代大儒的嫡长子屡试不第,确实丢尽了家族颜面。
陆元照将往事一一向德音倾吐,德音眉头越发深锁,明白过来拜堂之时为何陆元照执拗不携她拜他父亲陆景和。
“你外祖父肯定也没想到,会在路边救了一条害死自己女儿的毒蛇。”德音心下已百转千回,“婆母生前也太苦了,若婆母能撑到我嫁给你多好,你读书那么厉害,当官自然也能平步青云,为婆母挣个诰命是迟早的事。我一定会在婆母面前做最乖巧懂事的儿媳妇,让京城贵妇们都羡慕婆母,再替婆母收拾公爹和胡氏那对狗男女。”
“你有这份心,母亲在九泉之下,也得释怀。”
夜风凉,陆元照牵住德音的手,拢在自己的衣袖中暖了暖,等阿茶带车夫驾了车来,小夫妻二人结束第一次夜游,回家去了。
*
与德音三朝回门之时,崔家众人皆非常满意陆元照。
德音提出想去和丽华、舒华、婉华等姐妹们说话,长辈们脸色都有异样。
崔老太太打圆场道:“音音,你几个姐姐都去宝华寺上香了,今日她们不在家,你下次回家再见她们也是一样的。”
德音没有再仔细问下去。
吃过午饭后,崔守正带着三个儿子与陆元照在书房说话,知道陆元照下个月要上任翰林院编修一职,读书人皆知“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陆元照又有储相之才,德音的父兄皆以“公辅期之”。
几人坐在书房内畅谈时政,陆元照一针见血的见的总令崔守正刮目相看,原本崔守正对陆元照还有“夺女之恨”,一番谈话下来,崔守正面色慈蔼和缓下来,心里倒恨起来陆元照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女婿,更加想要拉拢陆元照入赘到他们崔家。
德音的三位兄长晚意、晚忌、晚恕过去最疼爱自家这小九娘,他们自是更要好好疼爱一番这个妹夫的。
晚忌命丫鬟撤下茶果,抬了一桌酒席来,和晚意、晚恕轮流灌起陆元照酒来。
行的酒令风雅,崔家三位公子知道陆元照有才,便改了喝酒的规矩,能行上酒令便得喝上三杯,行不上酒令则罚上一坛。
未成想陆元照酒量不行,依次与德音的父兄喝过两轮便醉得不省人事,惹得崔守正怒骂三个儿子。
周夫人院中,德音从自己母亲口中知道了家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丽华喜欢上了一个落第的举子,想与那举子私奔,舒华帮忙隐瞒,还是多亏了婉华跑到你祖母面前告状,后来这三个华在你祖母院里起了口角,婉华打伤了丽华,你祖母便发落了她们三个去莲花庵反省一个月。”周夫人说完,叹了一口气,“可这世间事啊,今日对,明日可能就不对了,谁又能说谁一定错了呢。”
“母亲不怪责五姐姐与那落第举子私奔?”德音不知事情全貌,也不好特意评价,却惊异于母亲对丽华此事的态度。
“我也曾做过年轻的女孩儿,你们这个年纪的情爱,不是飞蛾扑火,那也誓必要搞得轰轰烈烈的。”周夫人望向窗外,又想起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若能放走长女春华和春华的情郎,她的春华就不用在深宫苦苦煎熬时日,也许可以像德音这样,带着她的郎婿归家来吃饭闲谈。
有丫鬟从书房那边过来,到周夫人这里来传话。
“大爷、二爷、三爷灌醉了新姑爷,新姑爷在九姑奶奶从前住的岁安院睡下了,大老爷要奴婢请九姑奶奶去关怀新姑爷。”
“姑爷既睡下了,有丫头们服侍,我很安心。”德音搂着周夫人的手臂撒娇道:“我要留在这里与母亲说话。”
那丫鬟道:“可新姑爷吐了一身,要换衣裳。”
丫鬟不再说下去,有点害羞。
德音不解,“他要换衣裳就换衣裳啊。”
周夫人见小女儿不开窍,指点她道:“你自己的郎婿,伺候阿照的小厮又不能入我们家的后宅来,丫头们去换阿照身上的衣裳毛手毛脚的,她们没个轻重,你亲力亲为多好。”
“母亲,我也是毛手毛脚的,”
德音不愿揽下这桩差事。
周夫人无奈与德音耳语道:“阿照的模样俊秀,让旁的女子碰他的身子,你不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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