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
晨光熹微,破开窗子照进来,前厅桌上摆了简单的早饭。
只有清粥馒头,小菜几样,外加几个白煮蛋,若非后面立着两个婢女,厅中挂了一幅名家所作的傲雪凌霜图,单看桌上早饭,简直和百姓人家无异。
饭桌上只有老国公与宁惜玉二人,宁父志不在官场,携夫人四处讲学去了。
宁家规矩森严,食不言寝不语,碗筷也不能发出碰撞声,饭桌上一向是安静的。
老国公停了筷,宁惜玉也跟着停筷,双手放在桌上。
“祖父。”他唤了一声。
宁老国公衣着简朴,两鬓斑白,眼睛却与年轻人一般明亮,历经三朝风雨,权力更迭,仍没有半点沾染权势的污浊。
他应了一声,面容严肃而刻板。
“你随我到书房来。”
“是。”
老国公起身,宁惜玉跟在身后一两步的距离,神色始终是恭谨的。
穿过春色盛放的园林,脚下是鹅卵石铺成的小径,老国公的书房便建在这里。
进了书房,老国公先是参拜孔子圣师,宁惜玉也跪在蒲团上,跟着老国公跪拜圣人画像。
拜过圣人,宁惜玉扶着老国公坐下,随后自己撩开衣袍跪在国公脚边,脊背挺得很直。
老国公问了他几句学问,宁惜玉一一答过,老国公仍旧一脸严肃,教人分辨不出满意与否。
“春闱在即,功课当该更加勤勉,一日不读便会荒废。”
“是。”
老国公单手搭在膝头,转头看向窗外:“太山不立好恶,故能成其高;江海不择小助,故能成其富。陛下胸怀宽广,当是万民之福,日后入朝为官,你当用心辅佐。”
宁惜玉颔首:“祖父教训得是。”
老国公久久未语。
宁惜玉便跪在那,一动不动,静静候着。
窗外燕鸟回归,啾一声掠过发了春枝的树,飞入檐下的新巢里。
老国公收回眼,看向自己的孙儿。
“祖父知道,你并不想入朝为官。”
藏入袖中的手指颤了下,宁惜玉神色不变,暗中却攥紧了。
“你父亲……心性纯良,不适合官场,他志不在庙堂,祖父便随了他,但你终究不一样。”
“原以为春闱会推迟三年,祖父便没有催促你什么,如今却是耽搁不得了。国公府后辈只有你一人,国公府的未来全都落在你一人身上,你便不可有任何私欲、杂念。”
宁惜玉拳头紧握,仍抿着唇。
“是。”
“既已明了,那便下去读书罢。”
老国公没再说什么,宁惜玉拜过祖父,撑着膝头起来,俯身下去了。
从书房出来,宁惜玉一路屏息,直到离开这片园林,紧握的手才一点点松开。
掌心已经握得发白。
什么都瞒不过祖父的眼睛。
他是如何救出长宜,又如何帮她出城这件事,祖父想是已经知道。
不过是因为科考还远,他还有几年时间,祖父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春闱在即,祖父怕是无法再容忍他将心思放在其他事上。
譬如……长宜。
长宜。
宁惜玉抬头,仰望天空,也不知她在宫里还好么?
-
长宜醒来时,身子仿佛被碾过一般,双腿酸痛得几乎动不了。
尤其……尤其那一处,初经风雨便遭受这般摧残,脑海中哪怕想到与他有关的画面,便会畏到心尖上。
邵钦不是一个轻易便能够招惹的男人。
无论是平时,还是……在床上。
好在——
长宜蹙眉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眉头缓缓舒张,唇畔难得浮现了几分笑意。
她救下了宁惜玉。
这是她这副肮脏身躯,唯一算得上有用的地方。
长宜起得晚,这已经是以冬不知第几次来看她了,见长宜总算醒来,她松了口气。
“陛下竟然对公主下这么重的手……”
面对长宜身上出现的“伤痕”,以冬似乎有自己的理解,她心疼得不行。
“陛下武将出身,一个粗鲁的大男人,怎么能这般欺辱公主,全将恨意发泄到公主头上……”
“若教宁世子知道了,铁定心疼坏了。”
以冬比她还小两岁,才刚及笄的年纪,对男女之事还什么都不懂。
长宜无意解释,只是板起脸:“往后在长乐宫中,不可再提宁世子一个字,知道吗?”
以冬将不解写在脸上,却还是福了福身:“……是。”
“我与宁世子,只是同窗关系,不论任何人问起,都要这样答。”
以冬更加不明所以,然而长宜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她意识到这对公主来说很严重,便也郑重应下:“奴婢谨记。”
“下去罢。”
到了午膳时间,长宜昨夜疲惫得不行,胃里空空的没有东西,偏偏什么都吃不下去。
尤其一直被锁在床上,持续被限制自由对长宜来说,倒不如一刀杀了她更痛快。
再加上昨夜的事,长宜闭上眼睛,便会想到她是如何恳请邵钦,又如何缓缓坐下去……
她感到恶心。
对自己身体,对自己的行为。
越躺在床上越抑制不住胸腔的燥意,长宜抓起床头上的小东西,不由分说全部砸了出去。
殿外当值的宫人吓了大跳,连忙推门进殿,见公主无事才放下心去,随后扫清殿内砸碎的物件,又换了些新的上来。
长宜瞧得烦躁,抓起来又砸了一地。
……
御膳房又来送膳,听到殿外的声音,长宜睁开眼睛,那股烦躁又加深了。
并非送膳时间,怎的又来人了?
不多时,殿门响动,以冬道:“公主,御膳房送点心来了,是您爱吃的反沙芋头。”
长宜嗜甜,尤爱吃甜点。
然而反沙芋头这道菜,她只爱登仙楼的手艺。御膳房也做过,味道却始终差了一点,太过中规中矩,便没了特色。
长宜拧眉:“本宫没胃口。”
以冬看了看食盒了绵软的芋头,又看了看长宜:“可您不能不吃东西呀……饿坏身子怎么办。”
长宜看也未看:“拿下去罢。”
以冬看着这热乎乎的反沙芋头,溢出来的香甜味道,心里快急死了。
哪怕公主尝一口也好啊,尝一口说不定就有胃口了呢?
她想说什么,却听身边前来送膳的少监道:“公主,这是奴婢提了很远才送来的,还请公主莫负心意。”
以冬转头,眉头不由紧锁。
身旁的年轻少监双手拢在袖中,不卑不亢的模样,比起其他少监倒是少了那卑躬屈膝的样子,可说出来的话怎么听怎么奇怪。
莫负心意……好像公主跟他之间有什么情意似的。
她是长乐宫的大宫女,地位远在少监之上,是以开口便斥:“大胆,你是什么人,竟也敢对公主不敬?”
长宜听见这声音,脑海中顿时闪过什么。
虽然并未听过几次,但,长宜记得他。
她下意识转头,满室春光中,那少监站在桌前,微笑垂首。
长宜指尖轻颤,缓缓坐直身体。
她平复声音:“以冬,你先下去。”
以冬转头,神色惊愕,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看公主并没有改口的意思,她福了福身,下去了。
殿门闭合,长宜对他招手:“过来说话。”
少监低首,迈着碎步移过来,到长宜近前站定。
长宜盯着他的脸:“你……竟然……本宫以为……”
少监道:“奴婢是世子留在宫中守护公主的棋。”
换言之,宁惜玉自有法子保住他。
长宜眼圈忽然一热。
她以为她又连累了一个人。
少监道:“送来的芋头是世子亲自去登仙楼买来送进宫的,公主,莫要负了世子的一片心意。”
“……嗯。”
提起宁惜玉,长宜心下一片安定,仿佛天大的事情掉下来,只要有他在,都算不得什么。
长宜掀唇:“本宫有些饿了,你将芋头拿来。”
少监领命,将食盒提过来,呈到长宜面前。
戴着锁链的手拈起一块芋头,上面还有油酥的沁香。
是登仙楼的味道,他没有骗人。
长宜尝了一口,甜而绵软的味道在舌尖漫开,仿佛所有的屈辱都可以被这清甜的味道盖过,一切都算不得什么了。
她抬头:“帮我转告宁惜玉,便说……”
长宜绽出一个笑容:“我在宫里……很好。”
-
宁惜玉送来的芋头,长宜并不舍得吃。
她只吃了一块,剩下的便供在床边上,心烦意乱时望上一眼,便能抚平许多情绪。
从前贵为公主,面对唾手可得的东西,她从未珍视过。
譬如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对一碟再寻常不过的芋头视若珍宝。
譬如她只当宁惜玉是世家子弟中少有的高洁傲岸之辈,从不用担心他与自己来往是别有用心,巴结皇权。
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只有他才是自己最能依靠的人。
长宜从不后悔,如今却后悔当初没能对宁惜玉,对国公府再好一点。
夜幕低垂,长乐宫掌了灯,殿内的窗子开着,长宜透过一方小小的窗,观赏外面的月明星稀。
长乐宫的院中空空荡荡,宫中是不允许栽种树木的,以防走水牵连大片宫殿。
是以她向外看,只能看到院中灰白色的砖,以及偶尔走动的宫中婢子。
她偶尔看云,偶尔看琉璃瓦反射的光线。
实在没东西可望,便开始数院子里的砖。
邵钦踏进长乐宫时,她第一时间便看到了。
隔着推开的窗,她与邵钦遥遥对望。
那一瞬间,积压胸腔的不适感翻涌上来,长宜心中升起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冲动。
但她被锁着,她无处可逃。
长宜转过身,不再看向那窗子。
邵钦进殿时,长宜屈膝坐在床上,整个人面对床里。
身形娇小,腰身纤细,发丝如瀑布般垂下,保养极好。
邵钦走到床边,自身后揽住长宜,将她拢在怀里。
长宜腰身一紧,被迫靠在他胸前,霸道气息四面八方袭来,将她紧紧锁在怀中。
邵钦俯身,贴在她耳边,嗓音低缓:“公主心情不好么?”
热意扑过来,长宜耳朵发痒,不适地躲开。
这一躲,反倒钻进邵钦怀中,情人般亲昵。
这一动作取悦到了他,脸上难得浮现愉悦之色。
他自她身旁坐下,揽着她的腰身:“送来的御膳全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全都不合胃口?”
被他揽着,长宜强忍着才没躲开。
“没什么,过两日便好了。”
邵钦捏了捏她的腰,一把便能握住,比从前细了不少。
他刚欲开口,余光瞥见床边放着的一碟反沙芋头。
色泽金黄,味道沁人。
放在长宜腰间的手逐渐缚紧。
邵钦的眸色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再开口,语气寒了许多:“哪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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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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