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无边的黑暗中前行,没有灯光,没有声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没有方向,没有尽头。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水滴滴在水面上荡开一阵阵涟漪似的,寂静空间里看不见的生物被吵醒了,开始逐渐冒出动静,远的,近的,细微的,响亮的;然后无数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此起彼伏,交织在一起,越来越响!越来越惊人!
他听到狂风在怒吼,持续不断地呼啸声仿佛要刺穿耳膜,脑袋快要爆裂了。他感受到地面在震动,摇晃,气流席卷而来,猛烈吹刮着他的身躯,像是要逼迫他屈服,警告他放弃。
他的头……狂暴的风刺痛了他左边的头和皮肤,逼得他不得不耸起肩膀,护住自己的脸。他仿佛举起了左手,紧紧抓住了一片金属板平整的边缘,右手……抓着一条皮带……他曲起腿用力稳住,他好像在等什么……他好像在等什么人给他一个信号、拍拍他的肩膀,或是一句话、一个声音、一道闪光。①
突然,他感受到了信号。他收到了!接着,他奋力往前一扑,扑向那未知漆黑的空洞里,他感觉自己在翻滚、下落,被狂风卷进漆黑的夜空中。②
他在……他在跳伞!
在猛烈的失重感中,他惊醒了。
阳光通透的房间里,洁白陌生的天花板染上一抹亮黄,两边暖黄色的窗帘垂下来,格子样式的窗户栏栅投影在上面,将阳光分割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四周墙壁被刷上了一层浅绿色,让人感觉安心无比。
他的头顶支起了一些钢架,左腿被束缚在坚硬的白色石膏里吊在上面;旁边是一袋透明液体,顺着塑料胶管一点一点往下,延伸到右手手背,扎入他的血管,流进他的心脏。
恍惚着,他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噩梦里,直到手背上传来冰凉的刺痛感,他的双手不知不觉间绷得很紧,手指用力地张开,以至于让针头翘起刺激到了他的神经。他稍稍用力想抬起胳膊,一阵无力感向他袭来,仿佛太久没用,关节都滞涩生锈了。
这里看起来是一间病房,有十多个床位贴墙对称排列,空出中间的通道。只五六个病人正在休息。
他的床位正对着一扇窗,阳光将他的床位完全纳入金色之中。他听见了汽车鸣笛的声音,这里似乎临近街道。
一个小女孩天真的声音在他右边响起:“……为什么亚历山大没有从建筑里骑马出来?”
暖色的帘子遮住了他的视线,隐约可以看见有个穿着白色裙子套着罩衫的小女孩背对着他坐在凳子上,她的影子被阳光拉的很长,晃荡着双腿。她显然不是在跟他说话,她在问与他临床的那个坐靠在床头的男人。
“嗯……”那个男人显然被她跳脱的思维哽住,思索了一番,他说:“首先,亚历山大没有马。他的马都在战争中死去了,而且他也没有在建筑里,他迷路了,在沙漠里,他……”
他们听起来是在讲什么故事。
他挣扎着坐起来,张望着周围环境。
这间病房处于二楼,窗外是车水马龙的拥挤街道。病房的出口在右边,那面墙右侧还有一间护士站,单独开了一扇窗可以方便护士随时观察到病人情况。外面是一条长廊,左右两侧还有很多房间,光线从尽头的窗户照射过来。
床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引起了那个小孩的注意。
“嘿!你终于醒了!你也太爱睡觉了,我每次来你都在睡觉!”那个小女孩转过头来,瞪大了眼睛,看起来很不可思议的样子。
她熟练地跳下板凳,趴在他的床边,翘起来的两条辫子在空中画出圆润的弧线,而柔软的床却因为她的重量轻微晃了晃。
“你也是掉下来摔断腿了吗?我也是跌落下来的,你看!”她的左半边身子往前怼了怼。
他注意到小女孩儿的左胳膊从肩部到手腕的部分都被石膏以一个滑稽的姿势支棱固定起来,无法放下。她的左手手掌自然垂下,短短胖胖的指根部有五个很可爱的指窝。
说着她根本不等他回答,又指了指刚才给她讲故事的那个临床的男人:
“他也是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的,伤到了腿,不能动了。”
“嘿!你叫什么名字呀?”她稚嫩的声音毫不停顿。
“我叫亚丽珊卓,他叫罗依,我们刚才在讲亚历山大故事,你想听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呀?你不会说法语吗?”
“你是不是摔到脑袋了,怎么看起来呆呆的……”
“等等等等……亚丽珊卓,你一下子说太多了,他才醒来,还反应不过来。”那个男人笑着打断她。
“我会法语。”他说。
但小女孩正被其他事物吸引走了注意力。
一个戴白帽的女护士路过门口,向护士站走去。
小女孩显然很熟悉她,挥舞着完好的那只胳膊,兴奋地喊道:“伊芙琳护士,伊芙琳护士,4号病床今天醒过来了,你快看!”
女护士闻言向这边走来,她看起来很温柔,低下身子关切地问他:
“先生,感觉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适?”
“我不知道。”
“没关系,慢慢来。你需要放松一下。或许你饿了吗?我们这里提供餐食。”
“暂时不用,谢谢。”
“那您需要的时候再说。我是专门负责骨科的护士,我叫伊芙琳·斯特,或许您可以跟我提供一下你的身份信息?”
她从胸前的口袋上取下一支笔,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记录本,“您从住院开始就一直没有记录信息。或许我们可以先从你的名字开始?”
她一边说一边快速翻着本子,想找到干净空白的一页。
他侧头呆呆的看向对面墙壁,夕阳在上面留下斑驳光影,昏黄色晕开了一大片。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头来,那双湖绿色的眼眸在夕阳下看起来颜色更淡了,他紧紧盯着护士。“我不知道。”
护士有些愣住了,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一直翻着笔记本的手也停了下来。
“这里是哪里?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这里……是法国马赛,您在地中海上失事,被渔民送到这里……”
地中海?
“地中海!我们救了你!你中枪了……”
“我们救了你……快放开,我快呼吸不过来了!”
渔船,雷电交加的夜晚,有个女人说他中枪了,她好像救了他……
“我昏迷多久了?”
“有十天了,先生。”
护士看着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好像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情绪里。
“先生?先生?那您还记得您家人或是朋友的联系电话吗?我帮您联系他们。”
“抱歉,我不记得了。”
“那您还记得自己住在哪里吗?”
“……我也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
伊芙琳护士最后急匆匆地离开了。她得赶紧告诉主治医生,她有些害怕他是不是伤到了脑袋导致了记忆缺失。
“嘿!原来你会说法语呀!”又是那个小女孩,她爬上床,一只手撑在床边靠着他的腿坐下,富有韧性的床上下弹了弹。
她看起来很好奇的样子,“所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是的。”他看向她。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放松地勾着背,右肩的石膏延伸出来一部分抵在了她的下巴上,她下意识缩着下巴啃了啃,好奇地问道。
“很……迷茫。”
“迷茫?那是什么意思?我还没学过。”
“就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方向。”
“像亚历山大大帝在沙漠里迷了路一样吗?迷茫?”
“是的……差不多是那样。”
“罗依,”她转头看向刚才给她讲故事的那个男人,“亚历山大大帝后来怎么样?他走出了沙漠吗?”
“当然。亚历山大大帝虽然在沙漠里遭遇许多不幸的事,但是他最终还是带领他的队伍走出了沙漠,顺利抵达了目的地。”罗依也看着他微笑道。
“那真是太好了!”她稚嫩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雀跃。
她回头对他说,“我相信你也可以的,就像亚历山大大帝一样,你们都可以走出沙漠!”
“谢谢。”
主治医生在午饭后来检查过他的脑袋,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他神色莫名奇怪,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最后,他举着电话急匆匆地离开了。
夜晚。
他躺在被窝里,看着天花板发呆。
门外走廊的灯一直亮着,以防有人起夜看不见路被绊倒。
光线从门缝穿过爬到天花板上,将黑暗撕裂开来。
“嘿,你知道吗?”罗依也还没睡,正躺在病床上轻声问他。
“什么?”
“你昏迷的时候,我听见你在说梦话,而且用了不同的语言——有英语,法语,荷兰语,还有一些我听不懂的奇怪腔调。我觉得你一定是拥有丰富世界观,并四处游历的人,要不然就是家境很不错。你觉得哪种语言你最顺口?”③
寂静在黑暗中蔓延,罗依等了好半晌都没听见回答,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之际,那个男人的声音细不可闻:
“是英语……我第一次醒来就是说的英语,在船上。”
“嗯……我也这么认为,”罗依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细细喃喃道:“你在梦中也是……用英语最多……”他的呼吸声逐渐平缓下去,变得缓慢悠长。
冬季的黑夜好漫长……长到他觉得抵过了自己的一生。
但是他又毫无过往的记忆,在失眠的夜里,他只能来来回回仔细翻看仅存的一点记忆——一艘船、一个蓝色眼眸的女人、伤口传来的剧烈疼痛以及病房窗外的灿烂阳光,来确保自己不会陷入自我的虚无。
那些记忆将他与世界联系起来。
第二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他没睁开眼就感受到了。
阳光抚在脸上暖洋洋的,风轻轻吹起窗帘摇曳,吹动他的发丝,像水流淌过,带起一阵早冬的凉意。
好像有人坐在旁边在写什么,笔尖在纸面上滑动产生了轻微的、连续的摩擦声,原本均匀的呼吸声会偶尔短促起来,伴随着笔尖的滞缓而不耐烦地用力划掉才写的东西,刷刷刷,刷刷刷,一连烦躁地划了多次。
他睁开眼抬头望去。
①②③产考原著:伯恩的身份/(美)陆德伦(Lud Ium, R.)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