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角度诺瓦看不清老师的脸,老人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凝望着快要被无穷无尽的纸堆和书信淹没的年轻人。
他的学生坐在书桌前,又瘦了许多,突出的骨头锋利得扎人手,脸侧却被光线映照出一层细小轻软的绒毛。
年轻人站了起来,绕开纸堆,靠近了他,对方看起来罕见的有些不知所措。拉伯雷自认了解自己的学生——洞察万物,偏偏对他的同类一窍不通。
德尔斯·拉伯雷一生未婚,也没有子嗣。曾被整个帝国追捧为“先知”的神学家老了,他这漫长的一生中最为之骄傲、也最放心不下的,唯有这个绝不擅长讨人喜欢,甚至迫他时时挂念忧心的学生。他既希望对方能继承他的衣钵,又希望他不沾灾祸,平安一生,现在这二者看起来却是越发不能共存了。
——他那视若亲子的学生,头也不回地走上一条注定满是血与泥的道路。
“……老师。”诺瓦隐隐有些不安。
老爷子要是气得挥舞拳头,吹胡子瞪眼要揍他,他都有办法应付,但对方只是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眼神望着他,像一尊衰朽已久、结着蛛网的雕像。
“孩子,我知道我无法阻拦你,但是我要你再仔细地想一想,”老人沙哑而疲惫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当你身边的人接二连三因你而死,当你众叛亲离,当你在疾病与贫穷的胁迫下一辈子东躲西藏,甚至在牢狱中苟延残喘着,满怀恐惧地等待如何结束被众人唾骂的一生……那时的你会再一次回想起今天,你是否会后悔自己此刻的选择?是否会怨恨我这个糊涂懦弱的老师,为何没有在此时及时将你拦住?”
“……我为什么会怨恨您?”年轻人的眉头皱得很紧:“流血是一切变革的必然代价,哪怕是我自己。况且皆是我思考得来的选择,这完全和您无关。”
“……”
“老师?”
望着老人疲惫阖上的眼睛,诺瓦下意识上前一步。他想要分析对方脸上的微表情——但是那些代表着悲伤的符号阻遏了他的大脑,令他无法继续辨析肌肉的走向和皱纹的起伏。
“……流血是变革的必然代价,哈。”老人苦笑一声,从未弯下的脊背此时竟显得有些佝偻:“所以你就将我这糟老头拒之门外,令我耳聋眼瞎?”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诺瓦隐隐觉察到,他似乎伤害到了他的恩师。
不,他想辩解,尽管他多次迟疑过,但正如他曾如此责备这个世界上所谓的救世主,这是一种傲慢与愚蠢。
早期的隐瞒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令自己显得天真、冲动而自大,最大限度将学会的注意力从老师身上引开,但诺瓦本人从未放弃得到来自德尔斯·拉伯雷的助力。
况且还有一个分外卑鄙的理由:等到一切无可挽回,他的老师便再也无法阻拦他。依据对方的性格,极大可能会私下里来主动要求加入。
……他不过是仗着老师对他一贯的溺爱与偏袒,但这时主动权才会全部掌握在他本人而非猫头鹰手中。这是属于大反派的私心与软弱,诺瓦绝不愿意他的老师落得同伴口中的那个下场。
现在最重要的是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黑发青年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很难进行辩解——该如何解释的呢?目前对方所得到的信息和现实完全一致,无论如何听起来都像是狡辩,也不可能向他的老师透露前世的“剧情”。道歉?伤害已经产生,道歉是最无用的选择。
有人从身后按住他的肩膀。他不知道神眷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呆在那里的,也不知道对方听见了多少。
那人微凉的手指似乎若有似无地抚过他的后颈,就像是一次未成形的安抚——然后对方上前一步,向同样被突然出现的人影惊吓到的老人微微俯身。
“早安,拉伯雷先生。”
老人盯着他,渐渐挺直了腰板,声音变得冷硬低沉:“你曾向我承诺。”
那天,金发的年轻人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笑,只是一开口就丢给他一个天雷。
“我是无信者,是教授的同类。”
清晨的阳光正好,撒在那张漂亮且平静无波的脸上,德尔斯·拉伯雷却莫名浑身发冷,就像是被什么潜藏在海洋深处的东西看了一眼。
随后那东西先是轻描淡写地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实力”,证明自己绝对碾压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那群小崽子后,见老人神情越发凝重,他便又轻笑道:“至于教授的信仰问题,相信曾教导无数术士的‘先知’早已发现了端倪,却始终为学生处处遮掩……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关于那个人,您与我的立场是并不相违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良久,拉伯雷冷声问道。
“您也知道,无信者的修行艰巨程度非常人所能忍受,毕竟人类的灵魂该如何和各类虚无缥缈的理念进行共鸣呢?就算成功了,但凡共鸣过程中出现任何差错,不是变成精神崩溃的疯子,就是灵魂碎裂,惨死当场。”对方轻柔地叹了口气,十分苦恼的模样:“但是当我某次拜读了教授的著作,这竟令我首次如此清晰流畅地完成了共鸣——您将难以想象,从今以后,他的存在,他的思考,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看似清澈柔和的蓝眼睛里,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执着与癫狂,如试图吞噬星穹的海啸。
“——他是我的灯塔,我的理性,我灵魂唯一为之颤抖着折服的月亮。”
拉伯雷记得自己当时沉默了一会儿,困难地吐出几个单词:“……所以你,暗恋他?”
原谅他吧,尽管老爷子自认绝不是什么老古董,但那一刻他实在是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词了。
“您该如何界定譬如‘爱恋’之类的情感呢?”看起来生着介于少年与青年间样貌,却拥有饱经沧桑的灵魂的人轻轻笑了起来:“珍视,占有,保护,摧毁……‘爱’过于危险易变,如晦影般浓重且虚无……”
他的眼神温柔而宁静:“——所以不,我只是想要一直看着我的月亮,仅此而已。”
拉伯雷见过的疯子多了去了,毕竟强大的狂信徒和疯子又有什么区别呢?但他依旧被那双眼睛里汹涌的东西压在原地,尽管对方说起话来轻柔和缓又动听。
他信他个鬼。
“我确实曾向您承诺,也绝不会背弃我的诺言。”现在那人正站在他的学生面前,礼貌地向他俯身。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对方似乎阻碍了他的视线。
哪怕是诺瓦,也不由狐疑地在这两人脸上来回扫视。
有古怪。
但是二人只是对视了一会儿,便不约而同地无视了这个话题。某人的心思尚不可知,拉伯雷却是丝毫不想让爱徒知道身边有这么个神经病。君不见多少孽缘始自好奇心,以学生那喜欢对一切探究到底的性格,无知对他来说反倒是一种保护了。
——反正这家伙现在的定位就是个能打的保姆。
“您一直习惯喝的巴塔利亚高地咖啡,我无意间买到了一些新货。”阿祖卡毫无征兆地开口道:“咖啡商宣称这种新培育的品种会带有烤杏仁、蜂蜜和苹果的香气,可惜产量十分稀少,我也不敢随意冲泡,怕糟蹋了东西。”
“在书柜最左侧的柜子里——没错,就在您那本关于葵花鹦鹉习性的书的后面。”教授拎着小小一罐咖啡豆,黑着脸,满眼都写着你小子什么时候瞒着我偷藏进去的。但救世主对此视若无睹,笑眯眯地收拾了一下被杂书堆满的沙发,空出足以容纳三人的座位,又翻找出三个干净的小杯子摆在托盘上,随后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拉伯雷先生,为什么不先坐下来,然后我们慢慢说呢?”
见老爷子倔强地杵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冷哼一声,重重地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神眷者脸上的微笑更盛,转而扭头望向还有些呆愣的宿敌,声音柔和得要命:“以及我是否有幸能品尝您亲手冲泡的咖啡?”
听话,他冲人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显然是要支开人了。
“……”
诺瓦瞪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从他手里端走了托盘。
“很会使唤人嘛。”对方前脚离开,后脚老头就开始阴阳怪气:“还有,刚才你和我的学生说了句什么?”
简直越来越不像样,当着他的面都敢这样,背地里那还得了?!
“……”阿祖卡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您想要些饼干吗?来自教授最近很喜欢的一家面包店,不会很甜。虽然他曾提及您更喜欢甜食,但是老人家还是吃得清淡些较好。”
对方温和地微笑着,金发以美好的弧度滑落在耳侧,蓝眼睛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折射出玻璃般的清透影子。
……
他站在阳光里,如神祇降下神谕般,向着老者宣告:我会令他远离死亡的屈辱与胁迫,世间的伤痛将不得沾染他分毫。
——直到我生命的终结。
大家的评论和收藏是我更新的永恒动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9章 宣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