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竹烟居(二):失忆

失忆第五天。

*

黎信之变得不爱出门了。

“我去演武场练剑,你不随我一起?”裴雁晚用细布聚精会神擦拭她的两把剑,银银清辉冰凉耀眼。

“我不想见人。”黎信之替裴雁晚耐心地梳头,“给你编缕麻花辫。”

裴雁晚在镜中与他对视,方方正正的铜镜,圈出一张仪容生动的脸。那人低低垂着眼眸,乌黑的眸子沉静似水,他的两道淡眉原本如水中波澜,涟漪轻泛,在于裴雁晚对上眼时,水面彻底没有了动静。

不必细想,裴雁晚便晓得,黎信之这是觉得自己见不得光,觉得自己可耻荒唐,不愿出门叫人瞧见。

这可不行。

麻花辫细如柳枝,由一柄鎏金海棠步摇固定在女子耳际。裴雁晚侧头端详自己的容颜,笑得比秋海棠更艳,她拉着黎信之的手臂轻晃,道:“信之哥哥,我不想用步摇。”

这柄步摇,曾被江允藏在私库里。去年裴雁晚在宫中小住,文璧为她梳了一次头,步摇便顺理成章地到了她手中。

她走路健步如飞,肩首虽稳,但步摇的两根流苏总撞得簌簌响,她听不惯、戴不惯,便把鎏金海棠步摇变成了“压箱底”的宝贝。

黎信之闻言,换了柄素静的白玉钗,淡淡问道:“娘子可满意?”

“嗯,多谢你。”

黎信之心口一烫,眼神飘向窗外的花圃。裴雁晚的夫君,应当也为她梳过头,更甚是描过眉,吻过她,与她沉沦过。

他不再看那丛生机勃勃的花儿,因妒火太旺,旺得连如此美好的东西都见不得了。

“你夫君何时回来?”黎信之握着意中人的手摩挲揉捏,不疾不徐道,“不如我搬去别处住,免得来日与他打照面,令你难堪。”

“我不同意你搬,你给我待在竹烟居,哪儿都不许去。”裴雁晚因黎信之的“善解人意”而不高兴,她抽手,愤愤坐了回去。

让黎信之夜以继日地煎熬自责,是一种残忍。

镜子里,黎信之的面容又开始变了,从温柔平静,变成了淡眉轻拧。

裴雁晚跟着镜中人一道皱眉,她轻拍桌子,咬牙切齿道:“你在不高兴什么?让你和我住在一起,你要拧眉,若我真让你搬走,你肯定也不高兴。你心里装着什么事,说出来给我听听,行不行?”

她又道:“恨不能将你的眉毛剃了。”

娘子的火气真大。

黎信之被这一通火弄得心绪不宁,他缓缓跪坐在裴雁晚腿边,将脑袋搁在意中人膝盖上,说了些孩子气甚浓的话:“我不喜欢你夫君,明明我也这么喜欢你,凭什么他抢先一步?我偏赖着,我偏不走,他有本事便打死我。”

短短的倾诉过后,他终于散了一口气,裴雁晚也笑了出声:“他背上人命官司,是要进大牢的。”

“我不管,要么就换我打死他。”黎信之连声抱怨。

“你不讲道理呀,男人的嫉妒心竟如此恐怖。”

“我若讲道理,便该与你掰扯你欺瞒我的事。”黎信之仰脸,耳朵支棱棱轻动,“谁能想到,我只不过是你偷偷养着的……”

裴雁晚因“欺瞒”二字心虚,她用指尖刮过黎信之耳廓,感到那一块皮肉与自己的脸同样滚烫:“嗯?觉得我脸皮厚?”

黎信之摇头,毕竟请求长久留在此处的,是他自己:“娘子,你是不是,更喜欢我啊?”

裴雁晚因他的温顺怒火渐消,目光亦柔和下来。她捏捏黎信之的耳垂,温声道:“当然了。要不我休了江允,只留黎信之在身边,如何?”

“你现在就给他写休书。”黎信之嗤笑一声,他心知肚明,裴雁晚昨日才说喜欢她的夫君,舍不得和离,哪里可能一夜过去便写休书呢?

“你呀,”裴雁晚俯身亲亲他的面颊,在他耳廓周围极轻柔地笑道,“你是否在想,给我做情夫委屈了?巴不得我夫君死在外头?”

黎信之刚想说话,便听裴雁晚又道:“那我们就当他死了罢。”

他还在发懵时,裴雁晚已从妆盒里从中拿出两张正红色薄纸,莞尔道:“你说说,我与他的合婚庚帖,撕还是不撕?”

她牢牢攥着庚帖,如若江允突然发疯,把庚帖撕得粉碎,她有气也无处撒。

“你舍不得,就不撕。”黎信之银牙发痒,仍温和地笑道。

“给,给你看一眼。”裴雁晚递出庚帖,“别给我弄坏了,小心点。”

黎信之迟疑地将其结果,目光先落在“江允”二字上,他在心中自嘲地笑,浓黑墨迹工整有力,每一笔都是细细写就,多么好的字啊,“白首之约,此心不渝”,多么好听的话啊。

他极力克制着右手五指,以免将红纸揉烂、捏碎。庚帖递还给裴雁晚后,他扯着嘴角违心地赞叹:“挺好的,”

江允的脑子时而灵光,时而迟钝,前者之于君子六艺,后者之于男女之情。裴雁晚弯腰低头,与他额头相碰:“信之,有些时候,你不太聪明。”

黎信之听不懂言外之意,却认可此话。提起裴雁晚的夫君,他便只剩嫉妒愤懑,再多的事,他半丝也思考不出。

“今日换身衣裳穿,我给你找一件。”裴雁晚收拾妥当了梳妆台,扭头拽着黎信之起身,她带着厚茧的指腹落在男人肩头,隔着昂贵绸缎缓缓游移,至胸腹,至侧腰,“可好?”

黎信之浑身燥热,他眼看女子的红唇愈贴愈近,连忙说道:“穿谁的衣裳?他的?我不穿。”

“你会答应的。”

恰逢透亮的秋光映进屋中,黎信之立在窗边,凝视着裴雁晚寻来一只甚为精致的檀木盒,盒子方且扁,猜不透其中装了什么。

忽有一阵轻不可察的微风漾起,黎信之瞳孔慢慢地放大。

那是一件正红色的广袖外袍,胸口用金线密绣怒放的牡丹。黎信之眼睛酸痛,他回首望向院中亭亭玉立的木兰树,秋日已至,木兰渐次落叶,若在春日,树梢洁白的花朵当与红袍袖口的纹样如出一辙。

将牡丹与木兰纹在同一件喜服上,这般别出心裁的设计,不知出自谁的手笔。

“来试试呀,信之。”裴雁晚笑着唤他,“这是我请人定制的喜服,你换上他,陪我做一件事,待会儿告诉你个小秘密。”

“你夫君的喜服,竟让我穿。”黎信之艰难地挪动脚步,他说着拒绝的话,心脏却砰砰直跳。

若庚帖是他写的,喜服也是属于他的,裴雁晚此生只喜欢他一个……

恍惚之间,喜服已妥帖地穿在他身上,裴雁晚吻吻他的耳垂,由衷赞叹道:“合身极了,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呀。”

黎信之觉得愈发讽刺,他活得如江允替身一般,偏生他甘之如饴,渴望这样的日子再多一些。

裴雁晚帮他穿好喜服,再取出属于自己的那件红色襦裙。她在黎信之炽热的注视下,利落轻巧地换上它,衣带袅袅绕着裴雁晚的腰身,她弯着眼看向爱人,柔声道:“我好看吗?”

黎信之的眸子先是迅速地垂了垂,旋即抬起,沉甸甸地落在裴雁晚脸上。他握紧双拳,红着脸轻道:“我想抱你。”

话音渺渺落下,身着华美衣裙的剑客已热切拥上来,她捧着黎信之的面庞,半眯双眸:“亲一下都可以,何况是拥抱。”

于是她便烈烈地吻上去,直到她感到黎信之的挣扎,才恋恋不舍地松开。黎信之眼含水波,恰似茉莉含露,他正要说话,裴雁晚又抢先开了口:“你想与我拜堂吗?”

“什么?”

“我问,你可想穿着喜服跟我拜堂。现在就拜,别往后拖。”

黎信之听着她坚定的强调,拳头松了又紧,拿起又放:“若江允回来……”

裴雁晚不假思索:“就让他滚!”

屋外有鸟儿在叫,黎信之不知那是喜鹊唱喜,亦或其他的鸟鸣,可他由衷希望自己听见的是喜鹊鸣叫。

两人徐徐跪下,朝四方天地,深拜。

而后两人面面相觑,裴雁晚自不可能带着江允前去拜周照,只怕周照一振衣袖,毫不留情地将他们赶走。

既无高堂可敬,那便相对而站,弯腰对拜。

黎信之深觉浑身都虚浮了,他像提线木偶一样僵硬,僵到喜服被换下,热泪也落下。

直至常服加身,身处药香绵绵的药庐里,他才回神,迷茫地看着面含笑意的女医者。

许成玉负手站着,问道:“细细说说,你可又有想起什么。所有似曾相识的景象,莫名其妙的梦境……一一说给我听。”

她要由此判断病人的恢复情况。

黎信之近几日很配合她的治疗,纵然有些梦会让他心惊胆战,但为了尽快摆脱离魂症的痛苦,他还是细细说着自己断章残片的记忆。

今天,裴雁晚照旧摸着他的脑袋,温声细语说:“别怕。”

黎信之的心蓦然一沉,有一段灰蒙蒙记忆,汹涌地钻进他脑海。

*

榻上侧卧着位奄奄一息的中年男人。

男人瘦骨嶙峋,眼眸如鹰锋利,他急急地粗喘着,想要拽住什么东西,最终只捞到单薄的床帘:“你发誓,朕要你发誓,除掉你哥哥,守住你的皇位……断了对那女人的念想……朕会派人杀了她!”

久久无人回应。

男人处在癫狂的边缘,足足重复了五六遍“你发誓”,他的面容渐渐扭曲狰狞,无力地低吼道:“你忤逆不孝,不怕遭天谴吗!”

这次,有了应答。

耳畔响起另一道声音,从容不迫:“儿臣不怕。”

男人艰难摸过床头的药碗,朝前方用力砸去。药碗应声而碎,他失了最后一丝力,双眼空洞地望着天:“你们会……如同我与你母亲那样……你……不孝!”

那道清冷凛冽,却坚定无比的声音再度响起:“儿臣,不怕。”

小情侣从第一封庚帖到拜堂跨时六年,究极长跑了可以说。

这章用了黎信之没用江允,么么么。应该还有一章就完结了,更新可能在后天。

结尾的梦是真实发生过的,小江他爹临死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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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竹烟居(二):失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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