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黎信之自梦中惊醒,惊慌抚上自己右肩,梦里撕心裂肺的疼太过真实,然而寝衣下的肌肤光洁如玉,无任何不妥。
而梦里捅了他一剑的女人,正在他身侧酣睡,眼睫随呼吸轻颤。
裴雁晚在梦里懊悔地呼喊他,她喊的是那两个字是——
“江允。”
黎信之快把下唇咬破,多如繁星的残碎记忆争先恐后往他脑中涌,他渐生万蚁噬心之痛,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纵然到了这般境地,他也要跌跌撞撞扑向裴雁晚的妆盒,取出最下层细心保存的合婚庚帖一观,“白首之约,此心不渝”的字眼仿佛化作一滩血水,不是原本就在纸上的,而是从他眼里淌出来的。
梦里的裴雁晚唤他为“江允”,河边漫游的裴雁晚脱口而出的两个字也是“江允”,这个令他心痛的名字,同样出现在大红色的合婚庚帖中。
他骤然想起来,昨日裴雁晚把此纸庚帖拿给他瞧,事后说他不太聪明,而那身喜服,合身到像为他量身裁制。
黎信之双手颤抖,在浓重夜色里提笔写字下“白首之约,此心不渝”八个字。迎着皎洁月色,他因一模一样的字迹冷笑出声,终于明白了裴雁晚为何说他“不太聪明”。冷笑,继而又改为庆幸的笑、喜悦的笑。
原来他就是江允,是裴雁晚心心念念的夫君。
寒风乍起,成千上万天的记忆在他脑中止不住翻滚,痛得他趔趄跌倒,身后的椅子咣当响动,在寂静如水的夜晚格外刺耳。
彻底昏迷之前,他听见裴雁晚慌乱的声音:“三郎——”
*
残灯如豆,星落如雨。
柔白纱帐中,一颗鸽子蛋大小的萤石熠熠发光,世人唤它作“夜明珠”。黎信之方一睁眼,望见的便是裴雁晚盘腿坐在他身侧,手捧夜明珠,满脸的焦急无奈。
“三郎,你醒了?头还疼不疼?”裴雁晚喜出望外,她趁夜去请了许成玉前来,医者施针后便离去,未作多留。
黎信之茫然了几瞬,而后勉强一笑。他撑着直起身子,与裴雁晚帐中对坐:“不疼了,雁晚。让你担心坏了罢?”
裴雁晚轻抚他的面颊,皱眉道:“我当然担心!你三更半夜跑去翻庚帖做什么?”
“我做了噩梦,它们让我毛骨悚然,可我想告诉你……我对许大夫有所隐瞒,这些梦,我只愿说给你听。”黎信之接过莹绿的夜明珠,与裴雁晚紧抵额头,“——好大的夜明珠,哪里来的?”
裴雁晚点头称是:“你送给我的,素日未能摆出来,眼下与你帐中夜话,取来照亮。”
“以后便摆在外头,当作夜烛,可好?”黎信之的手掌白皙修长,捧着鸽子蛋一般大的珠子,光亮简直要照透他的皮肤。他见裴雁晚又点了点头,便咳嗽数声,忐忑地讲了四个迥异之梦。
关于母亲的遗言,脚踝的金锁链,胸口汩汩的鲜血,和坚定沉稳的“儿臣不怕”。
裴雁晚越听,面色越凝重,一层霜生在她脸上,惨白骇人。她不欲先计较黎信之“囚禁”她一事,这不算新鲜,而是她早就晓得的,掩埋在江允内心深处的阴毒念头。
她与男人一道捧着夜明珠,双手紧覆着黎信之的手:“你父母……”
母亲的遗言全在关照长子,或有话也想对江允说,但终究未能说出口;而父亲的“忤逆不孝”四个字,压在人子身上,实在太重太重了。
“我为何自称‘儿臣’?”黎信之感受着手背的温热,眼含笑意,“雁晚,你从未告知我,我的父母是谁。”
“这是我许诺过,要告诉你的小秘密。”裴雁晚身躯微微前倾,娓娓道,“当初,我是在云山捡到的你……”
来龙去脉讲完,夜明珠已捂热,黎信之的面色瞬息万变,末了,他咬牙感叹:“我像在听故事,毫无真实感。”
如同置身茫茫云端,景色虽绮丽,但仿佛下一步便要踏空,摔得粉身碎骨。
“事实如此呀,信之。”裴雁晚再往前凑,一只手搭上了对方的腰,“没关系,你当然可以觉得它是故事,是梦。但我希望你知道自己是谁,别忘了‘江允’这个名字。”
她一句话,让黎信之定了心,不再畏惧未来与过去。黎信之握住裴雁晚搭在自己腰间的手,十指相扣,将其轻轻贴着自己的侧脸,温柔地笑道:“谢谢你。”
换作其他人来听某某为情而放弃尊荣的故事,定会笑骂某某的愚蠢。然而江允不这么觉得,黎信之不这么觉得,他在裴雁晚沉静的眼眸里,找到了一切奋不顾身的理由。
为这般浓烈的感情,万事都值得。
裴雁晚吻吻黎信之的唇角,低声问道:“我们现在是要睡觉,还是再聊会儿?”
“睡觉罢……仅仅是睡觉,不做旁的。”黎信之将夜明珠放在帐角,垂首喃道,“此物可为姐姐压床帐。”
裴雁晚凤眸一凛,她打量着明眸浅笑的男人,偏着头柔声道:“白日拜堂,晚上便是洞房花烛夜。谁家花烛夜,盖着被子乖乖睡觉?”
她急不可耐地褪去一半寝衣,转身道:“快,你给姐姐检查检查,后背的红疹可有好转。”
“全好了。”黎信之果真借着夜明珠的光亮,认认真真检查了一遍。他的尾音还未落,便忽然裴雁晚蝴蝶骨间落下一吻,虔诚真挚,如在朝拜神迹。
裴雁晚痒得哈哈直笑,反手掐他的耳垂:“胡闹!”
夜半三更时,天幕蓦然落了雨。黎信之小心翼翼,到了惹裴雁晚发笑的地步:“你太拘谨了,我不习惯。”
黎信之诧异地指指自己鼻尖,羞赦道:“我从前……很过分?”
“倒不如说,从前很乖。”
于是黎信之不再那样束手束脚了,他的耳朵抵在裴雁晚唇畔,红着脸倾听爱人的耳语,直到他听见一句冷冰冰的话,脸色才嗖得变了:“谁教你唤我姐姐?”
那人顷刻间化作石塑,他咽下一口津液,额头贴着裴雁晚的肩窝使劲儿蹭:“我还未寻你算账,你倒想先教训我。”
他口中的“账”,是指裴雁晚哄骗他,使得他真以为自己是某段姻缘的介入者,卑微入泥,陨身败名。
“好,不教训你,不教训你,”裴雁晚揉着他的后颈,“你要如何教训我呀?小允?”
沉默险些盖过了夜色。
江允似乎真的是在思考,喉间拖着长长的“嗯”声。不一会儿,他灵光乍现,亮着双眼笑道:“想和你拜堂。”
裴雁晚舒舒服服着枕着软枕,一道复杂的眼神斜斜挪过去:“昨日拜过了,还要拜?”
“当然要。”江允扣住她的右腕,指腹沿疤痕游走,直至伸进袖中仍往前摩挲着,到握住她的小臂末端才罢休,“昨日与你拜堂的人是黎信之,不是我。”
裴雁晚盯着江允,沉默不语。
他说的对,现下与她相拥的,才是一个健康的、完整的,江允。
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似是在等待答案。
温度逐渐蔓延,清泉一般滋润着每一处,终于,裴雁晚垂首,在江允虎口掐了一把:“成,答应你。但我懒得换衣裳了,就穿着寝衣,好不好?”
回答她的声音没有如预期响起,反倒是轻柔洁白的纱帐荡漾了一番,江允搂过她,语气里洋溢着欢欣愉悦:“我帮你穿鞋!”
万籁俱寂,唯一颗夜明珠与一支红烛亮着。
江允的心几乎与烛火跳得同样激烈,数拜过后,他迫不及待地凑近爱人,赠以绵长一吻:“花烛当前,民间婚俗还有什么?”
“我哪里知道?”裴雁晚瞪着江允,粗声粗气道,“我又没成过亲!”
她见江允的笑脸立马垮了,仿佛自己的心肺也随之下坠,便赶紧捧着江允的脸吻了吻,认真思索着历年来参加过的婚事。她思量到夜虫已唱罢一曲,终于喜笑颜开道:“要掀新娘子的红盖头!”
“……你有吗?”江允迟疑道。
裴雁晚摇头,旋即又笑了,她今日笑得格外多,好似要将今生的喜乐都燃尽:“暂且用手帕代替罢。”
一条橙红色的手帕飘飘然落在裴雁晚发顶,连她的眉峰也遮不住。她顶着世间最小巧轻薄的“红盖头”,重重闭了眼,毅然决然道:“来,你掀罢!”
她此时的模样显得可笑滑稽,江允见了,只觉得她是无价之宝。
薄如蝉翼的手帕翩翩坠地,裴雁晚未睁双眼,她的唇畔忽感柔软湿润。趁换气的间隙,她眼中盈着水波,喘气问道:“合卺酒在中秋便饮过,花烛夜那日也度过——今晚算什么?”
“明日再商讨。”江允的指尖勾勒着她唇沿,痴痴地道,“姐姐,想听你唤声相公。”
裴雁晚瞠目,将他轻轻一推,阔步奔回床上:“我要睡了!”
“不行,你唤一声相公能如何?”江允紧跟过去,倒在她身边频频吻她耳垂,“是谁说的‘江允是我夫君’,是你!”
“你失忆时我说的玩笑话,岂能当真!”
江允急了眼,扣着裴雁晚的腰一声声软磨硬泡:“只此一声,姐姐……”
裴雁晚被磨得无计可施,她直挺挺坐起身子,面朝夜明珠的微光恶狠狠瞪眼,手把床榻垂得咚咚响。眼见江允盖着锦被缩了缩身子,她的愠色稍稍消减,绷在一个极微妙的状态,似笑非笑般动了动唇。
茫茫长夜,仅这一点可期。
江允屏气凝神,待女人双唇一合,他大失所望地弹起,捏着裴雁晚的肩膀猛晃:“你压根没出声,你没喊!”
裴雁晚头晕眼花,咬牙切齿地驳斥:“你自己耳力差,反倒埋怨我,岂有此理!”
“我不至于聋到那般田地。”江允拥她入怀,软着声音撒娇,“你最好了,姐姐,你可怜可怜我罢……”
他磨得裴雁晚心软,然而裴雁晚始终坚持不松口,到了最后,江允竟蜷成一团,背对着她抖肩抹泪:“罢了,我原本就是不值得……”
裴雁晚抱臂冷观,不知自己偷哭的本事何时遭人偷学,竟还学得炉火纯青。
蜡烛渐渐烧低了,江允也不再故作哭泣,他失去耐心,垂着眼回首,撇嘴道:“你哄我两句怎么了?”
裴雁晚望着他满脸的哀怨,噗嗤发笑,一头扑上去吻住他:“哄,哄,我来哄你啦!”
【失忆篇·结束】
失忆篇结束噜,有机会会修一修,总感觉情感烘托不太够。
女鹅真的太宠小江了我哭死,小江不愧是女鹅的小娇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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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竹烟居(二):失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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