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一场大雪落在沅城。雪来得突然又迅速,将小贩出摊的时间都推迟了少许。
近日沅城将有庆典,是经商贸易的又一个好机会,有诸多客商都日夜兼程地赶来参加,许多人一早便等在了城门外,被突如其来的大雪打了个正着。
这固然是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最为沮丧的莫过于带了惧水货物的商人,大匹绸缎与上好纸张都被雪覆湿,即便大部分无恙,也依然平白有了不小损失。
商人只沮丧了一小会,因为很快,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有人比他还要焦急、慌乱,不顾泥水迸溅上原本洁净的衣摆,在城门前焦躁地来回走动,片刻也静不下来。
然而,这少年只身一人,随身带了伞,既没有被雪打到,又什么货物都没携带,他是在慌乱些什么?
也不知此人究竟来得多早,又有多急。他排在队伍的最前头,城门一开,应付了守兵几句,便如离弦之箭一般,直接窜进了城里。商人摇摇头,感叹了一句年轻人的急躁,低头又去整理自己的货物了。
少年的伞已经背在了背上的皮制伞套中,他飞奔入城,七拐八拐寻了个人少的巷子,在墙上寻了几处借力,蹿上了屋顶。他似乎目标明确,立即向城中最高的塔楼飞奔,轻功使得既快又猛,落脚不轻,瓦片一路响动,形迹昭然若揭。
两道黑影忽然落在他的面前。
这两道黑影手持兵刃,黑巾蒙面,一瞧便知不怀好意,三枚飞刀骤然而至,少年翻身闪躲,只有一枚飞刀堪堪与伞套上所绣的“钟汀潼”三字擦过,险些将之割破。
钟汀潼还未落地,便已抽伞而出,动作干净利落,十招内便以伞尖点了两人穴道,令其僵直着自屋檐落下地面,不知情况如何。
至此,他仍未停歇,依然向塔楼而去。
与此同时,官府里也并不太平。
县衙的殓房屋顶,漏了一个洞。
这当然是极不寻常的事情,县衙的屋子修得很结实,不会因为一场大雪就垮出一个能通人的洞。
这是人挖的,来者悄无声息,在周全的守备下挖出这样一个洞口,又盗走了殓房中的一具尸体——这具尸体已经在殓房中放了有半月,是沅城富商左思新收的义子薛正的。
仵作早已验过这具尸身,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为何会被人盗走,如此大费周章?
张全义紧皱眉头,站在殓房门前,拢起袖子,正一边看着手下衙役收拾殓房,一边思考这个问题。
“张明府。”县尉自右侧缓步走来,捋了捋自己的长胡子,也皱着眉头,“对沅城来说,近来可谓多事之秋,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张全义唯有苦笑,沅城的“野兽”食人事件刚平息三个月左右,县衙殓房又被贼人偷了。他这个新县令匆忙上任也只有这三个月左右,沅城可谓是大事没停、小事不断,几乎没个消停时候,虽时节已至初冬,但可不正是个“多事之秋”。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言道:“殓房状况包括这屋顶上洞的情况,均已记录在册,只能且先将这漏洞补上——依我看,傍晚还要下雨。”
县尉点点头,带着张全义往旁侧走了几步,到了院角,又捋了捋胡子,道:“兼德啊,五日前,我说要请一个人来查左正的案子,你可还记得?”
张全义一愣,点点头:“记得,这位先生到了?”
“到了。”自张全义的身后传出一道声音。
张全义转过身,发现竟是院墙之上蹲着一个男人。男人笑眯着眼睛,发丝整齐,穿着身普通的团花圆领袍。
“你好,张县令,我是游水狐。”他自蹲着的院墙上跃下,向张全义略一抱拳。
县尉向张全义微笑着点点头,背着手走去殓房门口差遣衙役。县尉在位已久,与他家颇有交情,张全义信他,很快反应了过来,略一颔首,向游水狐道:“久闻先生大名,只是……”
“只是我来得晚了些,左正的尸体已经被盗走了。”游水狐仍然是笑眯眯的面孔,不急不缓地说道,“此事,与我一同前来的江湖朋友已在查探,县令如若有空,可否带我瞧瞧殓房?”
“自然。”张全义一愣,瞥了眼微笑不语的县尉,点头应允。
游水狐边走边道:“如此,一边查探,我一边说些此案要点,县令可听听看何处有误,何处疏漏。
“首先,左正此人先前名叫薛正,被富商左思收作假子,紧接着,于五日后亡于路旁酒肆后侧。左思此人没有儿女,也无妻妾,精于行商,为人友善,没有仇人。但薛正身躯多有新鲜伤痕,又被一刀毙命。”
张全义点头:“没错,薛正的死因是躯干处的刀伤,路旁酒肆生意兴隆,但薛正被发现时已死了约两天,想来不过抛尸于此。先生且拿着这块腰牌,在沅城行走查案更方便些……冒昧一问,先生打算从何处开始查案?”
“等。”游水狐看向城中高耸的塔楼,道,“等我那位江湖朋友,看他会带来什么消息。”
冬日的风将雪拍在纸上,盖去利落墨迹。
陈拙放下了手中的笔,双手将纸张揭起,掀下雪花,随后,一只手从旁伸来,接过了这张被润湿了些,但墨迹完好的纸张。
纸上所画的是一幅画像,运笔平稳、线条有力,不愧为金睛画师所画;拿着画的人着交领短衫,样貌俊朗、仪表堂堂,只可惜脸上毫无表情,冷得像个冰块,正是朔州钟家大少钟成静。
他素来的不多话,陈拙便主动开口,笑道:“怎样,拙作可还入得了钟大少的眼?”
“很好。”钟成静言道,顿了顿,复又开口,“多谢前辈。”
陈拙点头,忍不住闭目揉了揉额角:“此人是虎头帮的新任首领,为祸邻里已久,反正我也不能不管,前日他们办起宴会,我的人刚好也在……谢便免了。但如果你说话能多一两个字眼,倒算得上听着好些。”
待他睁眼,钟成静已经将画像卷起,走远了。陈拙不由得无奈地干笑了两声,将笔收进袖中,起身收拾画架。
他收拾得很快,几下将之拆开收好,又坐回了原处,双手拢在袖子里,静静地注视身前的塔楼。
塔楼很高,高到足以俯瞰整个沅城。陈拙离得近,即便抬头也不过能望到五六层的高度,便被腰檐挡了,再瞧不到。但他也不向后退,更没有将近在眼前的塔楼小门打开,只是执着地抬头望着,直到肩背酸疼。
塔楼顶端很冷。
冷到令人以为已经到了深冬。
钟汀潼手指扒着塔顶檐瓦,整个人一哆嗦,差点没想直接松手。好在他还记得这楼有多高,心下一凛,更卖力地用劲儿,好不容易爬了上去。
塔顶已经有一个人。
此人一手按着斗笠,令其免于被风吹落,半面面甲覆于脸上,又佩着双漆黑手衣,穿得严严实实。钟汀潼爬上来,他半句话也没说,半个眼神也没给过去,只坐在塔顶边沿,不知在看些什么。
此人正是乌刃。
钟汀潼抱着胳膊打了个寒噤,刚一张嘴,忽地喝进去一肚子风雪。他忙闭了嘴,往塔尖后一躲,背着身子,嗓音清朗:“你就是乌刃吗?有人告诉我,来这里找你。”
乌刃声音低哑,沉沉道:“谁?”
“你是问我是谁,还是说是谁告诉我你在这里?”钟汀潼喊道,“我是钟汀潼,朔州钟家幺子,今年十五。呃,告诉我你在这里的人是我大哥,不过不是他要我找你!我来这里,是因为……有人,要让我帮忙带一条口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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