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茗出了朗月清风楼,又觉得只是将斗篷甩到桓温佘脸上太过不解气,恨不得再转身回去狠狠揍他两拳,砸几个酒坛。
她狠狠一握拳头,瘪了瘪嘴,倒没真付诸实际行动,只继续向城南府学而去,心想:若不是因为这姓桓的遣人去宅院之中欲寻师父数次,此刻我应该是在府学听先生讲说课业,而非无故旷课,待会还要挨训。
愈想愈气,又厌桓温佘对师父几次三番不厌其烦的纠缠,又烦府学中已然注定的课后留堂,后茗沮丧地叹息一声,摸摸口袋,走至路边买了个包子慰劳自己。
“好在他也没能真的找到师父……”她叼着包子自语,脚步忽而轻快起来,又轻而易举便原谅了桓温佘,将此事抛之脑后。
想到师父,后茗脚步一转,不再往府学去,拐入一条弯弯小道,七拐八拐,往一处宅院而行。
既然已旷课了,多旷些少旷些也都一样,不如回去拿些话本,带去府学继续看!后茗想着,几口将包子咽下肚去,已全然不再气愤。她蹦蹦跳跳一路走到一间院子里,也不去开锁,直接翻进墙内。
院子僻静,中间摆着一张落灰圆桌,两侧共建有屋舍六间,看起来像极了一个临时的落脚地。后茗悄么声跨过陈旧的碎裂石砖,路过坑坑洼洼的院墙,进了右侧最里的一间屋子,很快又拿了个小包袱出来。
她胡乱哼着曲子,将门关好,转身时却蓦地一顿,脚底划开一个圆步,一柄轻薄窄剑握在掌中,剑穗摆动,竟是已然向前刺出一记。
来人好像避也没避,这剑却似是压根没能穿过厚重黑袍,上面一个割口也没有。
“你是谁,干什么,有什么目的!”后茗喝道。
来人不答,女音清澈,反问道:“阮蒙现在何处?”
怎么又是找师父的!后茗心里烦急,嚷道:“你也是来找棍子的!有人早你一步,已拿去了,若你要找,自己去城中‘朗月清风楼’,不要再来烦扰我师父!”
听得此言,来人却忽然迈步,一言不发,便向后茗走来。后茗见势,举剑再刺,却一下再度落了空。原来此人身披黑色斗篷,身法灵巧飘忽,竟已闯至后茗怀中,抬双手拿住她耳后,指头下压重按,使其暂时晕厥。
后茗手中的小包袱与窄剑一并落下,包袱里的几卷话本散了一地。斗篷人呵了一声,鞋底蹭了蹭,在浅薄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枚清晰脚印。随后,又俯身拾起后茗的剑,向紧锁的院门掷出,方单手扛起后茗,翻墙离去。
窄刃穿透院门,至剑格卡住。有人路过,被惊骇一跳,报了官,不过半日,便闹了个全城皆知。朗月清风楼虽关着大门,但消息比百姓灵通太多,早在传遍全城之前,桓温佘不但早早知晓此事,也已将现场情况,乃至脚印朝向,全部都一并掌握。
“要引我们去追罢了,别上当,不必理会。让裴将军下来。”桓温佘吩咐好此地巡铺管事时,一旁的李惟清正持着小块龙骨,与自铁棍凹槽中刮下的些许粉末比量照对。闻言,巡铺管事应了一声,目光直直地转至楼梯之上,半点也不好奇旁的事情,径直出了冰室。
他走至酒楼厅堂,换裴从善下去。
裴从善甫一下去,便问:“要处理尸人了?”
桓温佘怔了怔:“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我以为我来便是做这些的。”裴从善道。
一旁的李惟清将手中物什放下,好奇道:“为什么?”
“这些等下再说。”桓温佘摆了摆手,“你让手下几个仍在找阮蒙的兵回来吧,后茗被人绑了,他会自己找上门来,我们不必主动找了。”
裴从善应了声是,便又转身回去,半个问题也没多问。
李惟清向桓温佘问道:“你觉得绑后茗的人,是为了阮蒙,还是为了这根棍子?”
“我觉得他们都想要。”桓温佘叹了口气,“我本没想逼阮蒙出来,他不想见便罢了……阮蒙此人并不出名,后茗也尚且只是个学子。我可以猜测绑人者的目的,但一时却推测不出他究竟是谁。”
“或许这位阮蒙会知道。”李惟清道。
只过了约莫半刻钟,裴从善再次下到冰室之中,身旁跟了一个人。此人大眼圆脸,瞧起来神采飞扬,仔细去看,才能在他的脸上发现些许浅淡皱纹,瞧起来约莫三四十岁,应与桓温佘差不多年纪。
桓温佘也正打量,说道:“阮蒙,闻名不如见面。”
阮蒙道:“你却是见面不如闻名。”
话不好听,桓温佘也不生气,笑了笑,言道:“几次三番请你不来,如今却特意跑了一趟,想来应该不只是来骂我吧?”
阮蒙说:“等等。”
他伸手向怀中摸去,裴从善便已悄悄迈步,手也摸着刀柄环首。然而,阮蒙只是从怀中掏出几卷书,从中拿了一个翻开,念道:“后茗,帮我找到她,我会告诉你们这根棍子要如何打开,取出其中的东西。”
“够直接,也爽快。”桓温佘道,“早听说你记性不好,我还担忧你是否半路便忘了不来,看来是我多虑了。”
闻言,阮蒙凝视桓温佘半晌,忽道:“有人曾给我出过随身带着笔与纸,遇事便记的主意。又怕我将笔纸都忘了放在何处,便帮我做了这样一个能收于衣内,斜挎在身的包裹。”
他边说着,边将一个已经显旧的布包取出,将方才拿出的东西再一一装了回去。这个布包缝得粗糙,针脚散乱,看起来补过不少次,桓温佘瞧着,怔了怔,没有言语,难得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好在只是一时,他紧接着便笑道:“嗯,那就劳烦你在此稍歇片刻。既然要帮你找人,那么我便应该将人都带上,全力以赴,是吧?此处便劳烦你看守——你最好也拿笔记下,免得忘了。”
他说话也不客气起来,阮蒙不作理会,自己径直走到李惟清的桌前坐下,闭目养神。
桓温佘则向李惟清与从未放下警惕的裴从善挥了挥手,与他们一同回了朗月清风楼的厅堂。厅中此刻空无一人,桓温佘将他们留于此处,自角落提起一只被厚重黑布完全遮住的鸟笼,说道:“我们找人前,我再办些事情。”便推门而出,步履急促。
在空无一人的地方,裴从善终于显得放松多了。李惟清看在眼里,与他闲聊:“裴将军,你先前说以为叫自己来蒲城,便是为了处理——直白些,杀死尸人的,为什么?”
“起先,三个多月前,我便以为是要让我带兵围杀尸人,却不想只是看管,等待命令。方才,我还认为你们已经决定好了。”裴从善道。
“你知道我是问什么。你本在西北边关,早些年我被带着往返空谷时,总仰赖你们护送。虽然我知桓叔定然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边关无碍,但为什么……大老远的,偏偏要让你来?”李惟清问道。
裴从善沉默了一会,猜测:“可能,因为这些尸人,大部分都不过曾是平民?”
“什么意思?”
“一回生二回熟。既然一只手已经脏了,便用下去也无大碍。虽然抛却道义美化,我们的职责就是杀人,但对大多数人而言感觉还是不太一样。安王可能印象不多。”裴从善淡淡道,“……十八年前,是我代为领兵屠灭鸹国。”
当时李惟清年纪尚小,刚从被下毒一事中保住性命,缓缓恢复,知晓的的确不多。他心想:当时传闻说鸹国本是要降,临近和谈前期却派遣刺客,杀死了原本镇守边关的裴老将军。随后由新将暂而代职领兵,一举将鸹国屠城灭国,却未曾想,这名新将原来正是裴从善。
鸹国是一个西接葛逻禄、北挨黠戛斯、东临回鹘,南则与吐蕃——也就是曾经大唐陇右相近的国度,部分领土与灵盐挨着,又曾与大食吐蕃交好。鸹国境内民族冗杂,最盛时人口约有六百万,王族似与黠戛斯同源,多为红发,发质多卷曲。
外人对他们的印象多是:勇猛、好战、力大,全民皆兵。
沉默少顷,裴从善又道:“监安使做事,总有目的,我猜不出。方才胡诌,还请莫要放在心上。”
李惟清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又想:如果桓温佘当真想要快些将这些尸人恢复原状,自己前去将后茗带回,让我与裴从善留在此处,当为最佳。裴从善便罢了,带上我更像是个借口,莫非……他实际并未想过将尸人恢复原状?并且又对阮蒙如此放心,许多话说了又似没说,无论是什么事情,对现在的我,又有什么好瞒的呢。
他没有将这些说出,看向裴从善,却见他眼神幽深,像也正思虑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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