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涣听见女徒二字,脑中不由得显现出她的身影来。
片刻后,木门吱呀轻响。
一道素白身影踏入屋内,药箱搁在桌案时发出细微碰撞声。
阎涣抬眼去瞧,见来人身量纤瘦,白纱覆面,唯露出一双清凌凌的杏眼,像一泓冻在春寒里的湖水。
“姑娘请。”
阎泱侧过身来让路,而后退到房门外,与其余侍从一并守在阁楼之外的廊上。
崔姣姣提着一个药箱走近,只见本就无甚光亮的狭窄房间内,高大的男子端坐桌前,烛火幽幽照亮他周围的几寸天地,映得他的脸模糊不清。
“我为大人上药,还请大人将伤口示出。”
崔姣姣提了下裙摆坐在木椅上,又将药箱搁在桌上,拉开抽屉的时候,她余光瞥见面前这人浑身绷紧了些,眼神不经意间紧盯着药箱处,似乎在警惕什么。
这人,真是奇怪。
女子嗓音清润,指尖利落地拆开染血的袖布。
多少年了,他还是改不了这毛病。
“姑娘不怕?”
他忽然开口。
“怕什么?”
她头也不抬,帕子蘸了清水,小心擦拭他臂上伤口,继续道:
“剑伤?血?还是……”
话音戛然而止。
姣姣不知面前这人是何身份,秉持着不作死就不会死的原则,连抬头多看他一眼都无。只是不知晓处,阎涣抬眼打量着她,这位新得美誉的‘玉面菩萨’。
夏夜寂热,崔姣姣身穿几层的衣裙,漏液匆匆赶来,只觉得额上不断有汗珠渗出,顿时烦乱起来。
忽而,覆面白纱被夜风掀起,露出一张瓷白如玉的脸。
云孤碧落,月淡寒空,目剪秋水,唇夺春桃。
她竟是一副雾里看花的美人面。
阎涣瞳孔微缩。
玉面菩萨,定州百姓口口相传的女医仙,竟生得这般好看的模样。
“大人在看什么?”
崔姣姣抬眼看他,此刻流苏花自窗外吹入屋内,繁花四散恍如冬日飞雪,芳香袭人,静掀旧茶凉后余韵。
好一个,玉面菩萨。
这是她第一次看他,此时还不知晓他便是令自己苦恼多时的千岁侯。
四目相对,窗外流苏花簌簌落入,恰似一场不合时令的雪。
崔姣姣怔愣着出了神,沉在他一双晦暗不明的冷眸中,那其中透着审视,溢着孤傲的寒光。
他高束发冠,乌黑的长发梳得整洁,眉骨微耸如山峦的轮廓。烛光摇曳,崔姣姣勉强透过夜色,看出他有一对茶褐色的眸子。
“大人?”
她出声轻唤,面前的阎涣回过神来。
“姑娘孤身行医,家中无人牵挂?”
阎涣摩挲着茶盏,状若无意。
她缠纱布的手顿了顿。
“生母早亡,父亲…视我如草芥。”
素白指尖打了个结,声音轻得似叹息。
“如今漂泊至此,不过想为苍生尽些绵力。”
烛芯“啪”地爆响。
阎涣眼前蓦地闪过十八年前那个黄昏。
他只觉得头痛欲裂,眼皮跳个不停。
那年他八岁,在家中欢欢喜喜地等待父亲归家,他记得自己等了很久很久,自日出等到日落,等到街上人潮熙攘到寂静无声。
最终,等来了父亲的尸体。
白布之下,盖着他尚不足三十岁的父亲。
父亲生得峻拔如山,多年来苦练剑术,阎涣想不明白,为何他的尸体上却满是伤口,密密麻麻,每一道都刺痛着阎涣的双眼。
他摇晃着父亲想问个究竟,可父亲的伤口再也无法愈合,关于那个黄昏的一切,再也无人应答。
同一日,母亲下落不明,如人间蒸发般,再也遍寻不到痕迹。
“大人?”
女子唤他回神,指尖沾着莹白玉膏,药香混着她袖间淡淡的杜若气息,奇异地抚平了他突生的躁郁。
“你说……”
他忽然倾身,一双茶褐色的眸子锁住了她。
“若有人蒙冤十八载,可还洗得清?”
她怔了怔,眼底似有流光掠过。
十八年过去,关于那年的一切早已与血水、泪水混在一起。
阎涣每每闭上眼,一片漆黑中,他总能梦见父亲的容颜裂开无数个尖细的剑伤,汩汩地冒着赤红的鲜血。
八岁的他张开双臂胡乱抓着,却在父亲的身后,看见那远远站着的母亲。她一言不发,哪怕在梦中,也从不曾张口回答。
他很想问一问骆绯,为何不告而别。
是否真如世人所说,见阎氏家破人亡,抛夫弃子而去了。
十八年,他已记不清母亲的样子了,只模糊地自梦中想起,他那一双好看的狐狸眼,是母亲赠与他的。
世上唯独两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在同一日弃他而去了。
“冤屈如锈,岁月愈久,愈难除。”
崔姣姣将纱布尾端在指间绕成一个精巧的结,又道:
“但总有人愿做刮骨的刀。”
阎涣低笑出声。
好一个,玉面菩萨。
他凝视着眼前人,今时今日,她尚不知面前这人便是是千岁侯,更不知她口中“可怜故人”正坐在对面。命运在此刻织就一张荒唐的网,而他忽然想看看,这双澄澈的眼,得知真相时可会染上恐惧。
“若那人血债累累……”
他缓缓凑近,呼吸几乎拂过她耳畔。
“姑娘还敢救吗?”
烛火燃了三分之一,火焰随微风摇晃着,将他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灭,看不清神情。
崔姣姣陷入沉思,若说打算,倘若能稳定那位的心智,保住自己的小命来,还有旁的什么精力,她大概想...帮帮他。
她早看过每个人的结局,知晓阎涣一生悲苦却无人理解,至死都被天下人唾骂,而辜负他全家之人却能逍遥在外,史书流芳。
“我想...为贺朝做点什么。”
阎涣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双茶色的眸子闪了闪,静待下文。
“大人瞧着不是个小官小吏,既会随身带着近卫,想来是极其惜命的,为何会放心让我独自一人与大人在此?”
听了此话,阎涣垂眸一笑,似乎并不以为意,道:
“你是女子,对我不会有威胁。”
崔姣姣心中有些不满,忍不住争辩道:
“大人错了。”
她目光坚毅,直视他的眼睛。
“古来天下多征战,女子为保护家国所奉献的绝不比男子少半分。千年来,多少王朝江山动摇,若无像周皇后、李太后那样的女子坐镇朝堂、而今贺朝早不知被瓜分多少。”
她说着,不免激动起来。
“大人可知身处如今年月女子的艰难。您是官员,吃喝都是百姓供养,若您是个好官,也请放眼去看女子的难处,才能明白稳固一朝一国,究竟还需要做些什么。”
阎涣哑口,凝眸看着面前义正言辞的崔姣姣,只见她挺直了身板,所言的每一字一句,都是他极少会听人说的。
为官近十载,他确是极少听到官员将女子捧起来夸赞。
“你说得对。”
崔姣姣顿住,似乎从未想过一个设定在古代的男人能明白她所说的这些话。
他停顿了一下,复而开口:
“自古女子多艰难,少有人称颂女子功德,就连你所说的周皇后、李太后等人,在史书中甚至没能留下名字,唯有丈夫带给她们的称谓。”
崔姣姣为他上药的手停在空中,似乎在期待什么似的,问:
“若是大人执笔,可会记下这些女子的姓名和功绩?”
阎涣思索一瞬,无比认真地点了点头,道:
“于社稷有功者,不论出身、不论功绩,都应被后人铭记。”
崔姣姣没想过他会同自己说如此多,毕竟他瞧着寡言少语,实在不像会与人交心之人。
看着她出神的模样,阎涣也有一瞬的后悔,是否与她透露太多。可望向她时,总觉得那双满含水波的眼睛,让人忍不住倾诉其间,一吐疲倦。
“在想什么?”
他问。
崔姣姣回过神来,收起心中思绪,只答:
“我在想一位...故人。”
她实在不知,如何描述这位从未谋面的千岁侯。
“他很可怜,却没有人觉得他可怜。我想在这乱世里活下去,可也想分出些力气,帮他洗清冤屈。”
阎涣仿佛听到一个和自己无比重合的故事,心中想长叹一气,可到了嘴边,却成了一声嗤笑。
“洗清冤屈?”
他唇边勾起,嘲弄般笑着,怎么也停不下来,良久,才叹息一声,抬眸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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