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剑染碧血(十)

谷剑兰在边县度过了一段极平静的日子。

她研究了几天几夜的铁蛇剑,勉强用图纸描绘出了新剑的制作过程,郝彷领命铸剑,没日没夜地差点伤了身子。

边县有几千兵,但铸剑房里只有谷剑兰和郝彷两个人,这样下去,郜离没打上来,铸剑匠就先过劳而死了。

墨弯没忍住,出去招贴告示,家中有一名男子入铸剑房,巡抚大人便保证他身后全家人吃饱穿暖,至少能度过这个冬天。她嘴皮子也利索,直言郜离若在援兵到达之前攻下边县,大家都别想活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原先只想躲着接受救济的匠人都站了出来。

铸剑房的打铁声此起彼伏,都是打赤膊忙碌的大老爷们,谷剑兰待不下去,只得推门出去透透气。

雪絮堆地,风息叶静,谷剑兰披着斗篷四处走走,耳畔只有棉靴碾雪的声音。

院中几丛梅花,袅袅梅香钻入鼻间,谷剑兰立于梅树下,呆呆的,仰首看雪覆红梅。

母亲喜欢梅花,父亲便在谷家庄一角种了几丛梅,冬雪将至,梅花先开,一家子时常围在梅树下喝小酒、弹古琴,其乐融融。

父亲喝醉兴起,还会和着母亲的古琴声舞剑,衣袂翻飞,剑花缭乱,连母亲指尖下的琴弦都动情,音乱,心乱。

父亲虽有“剑奴”名号,但他从不是个粗人,所谓风流倜傥,私以为,套在父亲身上正合适。

铮。

正恍惚,廊后忽然传来幽幽琴声,如深林洞泉,直击人心。

谷剑兰循声而去。

转过抄手游廊,终见一袭玄裳端坐梅下,正奏一曲《广陵止息》。

林琢之拂动琴弦,任雪絮落肩头,梅瓣缀发间,乌发半束,玄裳凌冽,他身上的硝烟气淹没在琴音里,浸透雪地。

谷剑兰呆呆看着,站在廊角处,心绪随琴声起伏,渐渐溺入悲意,琴音渐散,她都浑然不觉。

铮。

高昂琴音骤起,余音袅袅,谷剑兰猛地回神,抬眼见林琢之似笑非笑,目光灼灼,正望着自己。

她自知避不过,走上前,林琢之目光追随,一路迎她而来。

一把薄剑递到谷剑兰面前,谷剑兰顺着握剑的手看向林琢之。

“脚伤好了?”

“嗯。”

“还会舞剑?”

“会。”

“可有兴致?”

“大人奏琴,我便舞剑。”

“古有公孙大娘舞剑,今可赏剑兰风姿,难得。”

“能听巡抚大人奏琴,亦难得。”

谷剑兰有话学话,林琢之被她逗笑,他手搭琴弦,撩拨两下。

“来吧。”

琴音起,温柔平缓,如潺潺流水过,谷剑兰思及父亲于梅下和琴而舞,一招雪落红梅,梅枝颤雪微微。

低音转,幽怨空响,如杜鹃鸣啼,谷剑兰思及边镇沦陷百姓哭嚎,一招空谷绝响,剑花缭乱。

高音过,宁静淡然,谷剑兰思及刑后余日巡抚相慰,一招大雁归乡,出势平缓。

忽到银篦击节碎,谷剑兰睁开眼,提剑一挥,白雪被剑气挥开,纷扬而落。

“啊!”

剑锋处闪过一个人影,谷剑兰赶紧转腕收力,剑尖堪堪擦过来人鼻尖。

墨弯跑得急,一个急刹,吓得跌坐在地,她很快爬起来,包子脸有些扭曲。

兴致被打断,但差点刺伤人,谷剑兰情绪骤收,刚想道歉,就听到林琢之一声叹息:“毛毛躁躁,何事?”

“城门……城门那里!”墨弯咽下一口唾沫,急道,“凃知县回来了,大人快去看看!”

————

凃盼蓬头垢面,一进县衙就猛灌了几口水,他来不及洗漱,把这些日子的边镇战情通通报来。

边镇消停了许多日,县兵渐渐懈怠,偏偏此时郜离又使阴招,内应混入营帐药倒军队,郜离人渡过冰雪河,再次占下边镇。

县兵成了俘虏,凃盼废了好大力气才逃出边镇赶回边县,好在郜离还未进攻,他一路上行,未被算计。

“下药药倒军队?”林琢之面色凝重,饮了杯恩施玉露,“屠杀那日,他们用的也是这般手段?”

“边镇与郜离只是一条冰雪河的距离,我们文化相通,语言相通,就算边镇混入郜离人,一时之间也很难察觉。”

简而言之,当日屠杀,里应外合,里应药倒边防兵备,外合直渡冰雪河,抵边镇烧杀抢掠。

谷剑兰垂下眸子,这期间,定有白承康一份功劳。

林琢之面色不佳:“墨弯,吩咐下去,今夜加点造兵器,我们明日去临镇。”

凃盼犹疑着,像是有什么话想说,但又说不出口。

“都下去。”

墨弯她们应声,退到屋外掩上大门。

里头的声音隐约飘来,大抵有关兵备部署,末了,林琢之还凌厉斥责了凃盼一句,推开门走出来。

“墨槐,领凃知县下去,剑兰,你跟我来。”

门半开着,谷剑兰瞧见凃盼失魂落魄的眼神,墨槐领命进去,唤了他一声,他抬眼,瞳孔瞬间睁大:“你……你是……”

“剑兰。”林琢之回头看她,“怎么了?”

谷剑兰跟上,转瞬将方才的情形抛之脑后:“马上来。”

她快步上前,和林琢之并肩。

“我们要去临镇。”林琢之压低声音道,“他们攻下边镇,会往上来,林疏之来太慢了,咱们等不得。”

“郜离攻镇,会用谷家庄的剑吗?我们要带上这儿的工匠吗?”

林琢之摇头:“他们有妻有女,不会上前线的。”

“郝彷可以,他和墨弯……”

点到即止,谷剑兰没说下去,但林琢之已明了她的意思:“他是我们招来的第一名剑匠,磨合程度都比其他的好,若是他愿,也可以跟过来。”

林琢之脚步一顿:“你……要跟过来吗?”

“跟。”

谷剑兰没有丝毫犹豫,倒是林琢之踌躇了:“总督不知何时会到,你可以在这儿等他。”

她摇摇头,她其实信不过凃盼:“他要再找一个师爷,我架不住。”

“和他无关,上次确实是李黎从中作梗,他方才还问起李黎,这个老糊涂还不敢相信他是郜离人。”林琢之低头叹道,“那么多年还是那副糊涂样。”

谷剑兰总感觉这话哪儿不太对,还没想到要紧地方,就听林琢之道:“那便回去收拾收拾,若他们来攻镇,恐怕还会缴得不少兵器。”

谷剑兰点点头,应下了。

————

临镇在边镇之上,边镇沦陷,林琢之要在临镇阻他们上攻。

次日晌午他们顺利到达临镇,兵备佥事道上相迎。

兵备佥事刘民是个胡子拉渣的中年人,瞧见林琢之来,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变化,只是给众人安排好了住所。

林琢之来到道蜀,屏退旁人,开门见山:“北境需要换兵器。”

刘民叹道:“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林琢之静静瞧他,负手不言。

刘民自迎接以来都是一副不是很想搭理人的模样,像是对自己有意见。

不知他是因为自己身为文官而不打算听从命令,还是曾任职上京,在那个地方听到过关于自己的传言。

林琢之思忖着,先好好说话:“从上京来?”

刘民自嘲一笑:“得罪人,下来了。”

难怪。

林琢之从腰间拿出那块刻着“匣”字的玉,再从玉里取出封笺。

刘民接过,摊开,眼眸睁大,双手微颤。

“换兵器。”林琢之强调这三个字,“刘佥事认为这封笺足不足以调动你?”

“你、你这是……”

“威胁。”林琢之淡淡道,笑如春风拂面,“所以你应不应?”

刘民满脸丧,就差没给他跪下:“世子殿下,金枝玉叶的大小姐能造出什么好兵器?流言闹得沸沸扬扬,虽不知真假,但多少得有防人之心吧?”

“你不知郜离用的是谷家庄的兵器?”

“知道,但殿下想想,谷家庄在覆灭之前也没投靠陛下,一个北境的小小山庄能掀起什么风浪?这会儿郜离想拿,拿走便是,东郦人才辈出,缺他一个谷家庄吗?”

林琢之的脸色越来越沉,袖下拳头攥紧,他压着怒意:“以刘佥事看,怎么做才好?”

“不就是为个姑娘?把那姑娘交出去……”

寒光一闪,直指咽喉,刘民当即噤声。

林琢之紧盯着他,怒道:“他们郜离,贪的仅仅是一个姑娘吗?”

“谷家庄无论是否投诚陛下,谷家铸剑术都属于东郦,半点容不得郜离觊觎,若是因为这项技术出自边境就将其拱手让人,将来郜离靠着它入侵东郦,点点蚕食,以后是不是连江山社稷都要让给他们了?!”

“殿下慎言!”刘民吓怕了,左顾右盼,“下官只是忧心战争爆发伤及人民,没有这个意思。”

林琢之收剑入鞘,不耐:“换兵器。”

“换、换,兵备道换就是了。”

刘民受不住这个刺激,领了命令退下,出门时还连连叹息。

同是被发配到北境这等苦寒之地的人,偏生人家是世子,自己一把老骨头还得受这等惊吓。

当真是世风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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