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剑及履及(四)

桑嫩失踪了,失踪前留下一封信。

谷剑兰将信递到刘怀手里,他看完信,立即将刘匀召入御书房。

刘怀最在乎自己的面子,万料不到是亲儿子打了自己的脸,他的怒火已经窜到了头顶。

“你平日沾花惹草也就算了,沾到朕的头上是怎么回事?!”

刘匀跪在案台前,不敢抬头:“儿臣没有逾矩,不知是谁诬陷儿臣?”

“诬陷?她自己说的话还能是诬陷吗?”刘怀捻起那封信,扔到刘匀脚边。

刘匀拾起来,看了两眼。

情沼挣扎,备受煎熬,故自行出宫,寻水静心,陛下不必担忧。

刘怀一掌拍在案台上,宣纸翻飞:“你昨日探她一探,她今日就不见了,她离宫不是因为你,还会因为谁?”

刘匀百口莫辩,跪在地上不出声。

谷剑兰轻咳两声道:“当务之急,还是派人寻到桑嫩才好,寻水静心,她恐怕……”

“还用你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刘怀怒道,“朕早已派人去寻,都寻到南汀去了。”

“桑嫩姑娘或许……不在南汀。”

墨槐声如蚊蚋,但在这偌大的御书房里,她的声音还是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不在南汀?还能在哪儿?”

墨槐看了谷剑兰一眼,不敢贸然出声。

“朕准你御前答话。”

墨槐撩袍跪下:“谢陛下,现虽近春,但南汀冰雪河尚未消融,哪里听得静心水声?若姑娘一时想不开,南汀也非最佳地点。”

“那你觉得她在何处?”

“回陛下,许在梨州外镇海崖边,桑嫩曾私下同奴婢说过喜聆海音,那儿还可……”

刘怀无意扫了谷剑兰一眼,震袖道:“立刻派人,到海崖一寻。”

————

浪潮拍打海岸,激起朵朵雪白浪花。

天色阴沉沉,飘着细雪,为海崖边单薄的影笼上一层轻纱般的雾。

桑嫩立于海崖边缘,茫茫然望着远处海天一线,不知在思索什么。

苍生万物只余浪涛拍岸声,声声击打在桑嫩空旷的心上,她倏然回想起自己坎坷的前半生。

从闺阁小姐沦落成军妓,饱受三年折磨后被掳到郜离,又做了两年皇帝宠妾。

桑嫩闭上眼,浪涛声里似混着恶鬼嚎叫,朝她逼近,她连连后退,倏地被石子绊倒,跌坐在地。

她厌恶榻上的污糟事,厌恶一张张贪图她美色的脸。

她讨厌男人。

她捂住耳朵,可恶鬼嚎叫却似穿透耳膜,盖过浪潮声,越逼越紧,压得她喘不过气。

耳边又多了她透不过气时的急促喘息,四周尽是令她憎恶的声响,它们逼近桑嫩,似要将她四分五裂……

“桑嫩!”

熟悉的呼唤打破了所有的嚎叫,她睁开眼,所有幻音尽数湮灭,化成缕缕薄烟。

桑嫩长舒一口气。

呼声急切,她如梦初醒,踉跄着抢到海崖边缘。

几道人影跑近,谷剑兰呼唤她,墨槐盯着她,桑嫩没想到,刘怀竟然会亲自来。

他们在她几步之外停下,生怕把她逼下海崖。

刘怀朝前几步,柔声安慰:“你还带着伤,行走不便,有什么事情和朕商量,不要一个人乱跑。”

桑嫩看了谷剑兰一眼,悄然后退一步:“陛下之恩,妾无以为报,妾自省良久,恐陛下父子生隙,唯有一死,以报陛下之恩。”

“等等!”听她这么说,刘怀更加紧张,“你先回来,朕还没糊涂到这个地步,孰是孰非朕心里清楚!”

他向桑嫩伸出了手:“朕赦你无罪,这里风凉,你回来。”

桑嫩泫然欲泣,仍不肯过去,刘怀尝试着又往前走了几步。

后面的话谷剑兰听不到了,只见得桑嫩身形单薄,衣袂纷飞,像是随时能被海风卷下悬崖。

她收回视线,目光倏地被崖下一处乱石吸引。

“墨槐,那儿不太对劲,你去看看。”

吩咐完,谷剑兰抬起头,恰见刘怀冲上前紧紧搂住桑嫩,桑嫩如落叶入怀,微微抽泣颤抖。

她轻叹一声,转头离开海崖。

————

海崖下波涛汹涌,墨槐却不畏浪潮,执意往下面去。

她仗着自己武力不错,步步下跃,意外在崖下发现了一处锡矿。

刘怀迅速调集工部,来此开垦,并把挖出的锡运回南汀剑谷,方便谷剑兰铸剑。

这些梁清秋都不知道,故而她在还未解禁时跑出天灵殿,跪在御书房前请见刘怀。

最后一场大雪悄然来临,把俯跪于地的梁清秋染成了雪人,她高声控诉,声音随冬风飘入御书房里。

“桑嫩红颜祸水,离间陛下父子,臣请赐死此女,以还后宫太平!”

御书房内无人回应,梁清秋心底泛凉,悲道:“臣并不是因私仇而请愿,臣是为陛下着想,她只是个宫女,连嫔位都够不上,陛下缘何要这么保她?”

梁清秋抬头,看到御书房里晃过一个人影,定睛一看,正是谷剑兰。

她怒从心起,提声道:“谷剑兰生在东郦,不可能完全归顺郜离,陛下许她闲职也罢,为何要许她高官,予她大权?”

谷剑兰正伺候笔墨,闻言素手一顿,一滴黑墨无意落在宣纸上,洇成一朵墨花。

刘怀目不斜视:“勿要睬她,继续。”

“陛下!”梁清秋在白玉阶下磕了几个响头,呐道,“臣之忠心,日月可鉴,臣于国师之位为国事操劳,您岂可因几句枕边之言而质疑臣赤诚之心?”

刘怀顿笔,似有些动摇,谷剑兰见状,悄然提醒道:“陛下,桑嫩姑娘的伤……”

听及此,刘怀眸色狠厉骤现,复又平息。

他处理好政务,召来内侍,当场拟了一道圣旨。

御书房的门一闭一启,内侍携着圣旨走了出来。

谷剑兰低头看了眼阶下白了发的梁清秋,眼露悲悯。

内侍念圣旨,谷剑兰紧随刘怀,绕过梁清秋,寒风凛冽,刀子般刮在三人脸上,片刻后梁清秋的嘶吼,更如长剑般直戳人的心窝。

“臣一心为国,陛下却亲佞臣,远良将,现在还要革了臣的职位,就不怕东郦叛徒侵蚀后宫,进而祸乱朝纲吗?”

身后传来拖拽的动静,梁清秋的声音愈加凄厉:“桑嫩和谷剑兰都是东郦人,她们勾结在一起对付臣一人,臣之所为皆替陛下考虑,若匹敌国师之位者乃忠良之辈,臣何故弹劾?”

“臣没有派人刺杀谷剑兰,是她自导自演,栽赃于臣,陷臣于不义,陛下明鉴!”

“陛下!陛下!求陛下明鉴——”

拖拽声越来越小,凄厉的控诉也越来越远,最终所有的声音,尽被呜呜风声吞没。

梁清秋败了,她本可以接下圣旨,坦然接受,却偏偏要以如此不堪的形式落幕。

她的话仍似萦绕在二人耳边,刘怀长叹一声,停下脚步。

良久,刘怀才问道:“你可是和桑嫩商量好,摆朕一道?”

谷剑兰心中一跳,惊道:“陛下何出此言?”

“她在你长虹殿出走,墨槐又清楚知晓她身在海崖,还正巧在海崖之下寻得锡矿,这桩桩件件,可是你们三人联手设计?”

“臣不敢!”谷剑兰猛地跪下,在刘怀面前磕了几个响头,“臣何苦如此?”

“自是因为梁清秋。”刘怀的声音难辨喜怒,“从林小将军遭遇刺杀到桑嫩被鞭笞,再到桑嫩出走海崖,你们知梁清秋直言快语,逼她向朕谏言,再引朕废了她国师之位,好扫清你仕途上的绊脚石。”

谷剑兰逼自己冷静下来。

这些话若放在下旨前说,那她确实该紧张,但现在圣旨已下,圣命忌朝令夕改,刘怀此言,不过是试探而已。

“臣无意仕途,臣之志向,在投靠陛下时已经言明。”

雪絮落在谷剑兰的鬓边发上,她坦然道:“臣父号‘剑奴’,今生铸造不少宝剑,可惜臣高不成低不就,年至二九仍造不出一口宝剑,实在羞愧。”

说到此处,她垂下头,苦笑道:“臣感念陛下提携,封臣铸剑官,可与梁大人平起平坐,自此之后,梁大人无故屡屡弹劾,臣若飘萍,得了父母庇佑才存活至今,有什么苦,只能通通往肚子里咽。”

刘怀闻言,心中一软,倒不是因为谷剑兰的坎坷,而是她提到了自己的母亲。

谷剑兰忽然磕了几个响头:“臣失言!臣不是怪陛下给臣封了高官,只怪自己经验不足,不知出了什么错,遭梁大人刁难,臣自知配不上陛下的青眼,恳请陛下一道革去臣的职位,只求您能留下南汀剑谷,让臣专心为陛下铸造宝剑!”

刘怀从怅惘中抽身,上前一步:“朕只是随口一问,现知晓谷大人忠心,日后不会再提此事,朕不会无故革职,剑谷本是为招揽大人而辟,自然也不会拱手他人,还请放心。”

“谢陛下恩典!”

“起来吧,此事便罢,不必再提,墨槐寻矿有功,论功行赏,此事你无须插手。”刘怀踏进长虹殿的门槛,“朕去看看桑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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