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剑染碧血(四)

凃盼在清醒与迷茫间反复挣扎,直到手下在晕厥前给他递来一方手帕,凃盼才捂着鼻子缓缓站定。

“给我——”

“杀”字还没说出口,谷家庄垂花门下传来惊天动地一声巨响,一名黑衣人从石狮子边破土而出。

雪花从他身上扑簌簌落下,身着黑色短打的人转过身,怀中的女孩紧搂住他的脖子。

雪风席卷而来,林琢之察觉到怀里的人瑟缩了一下,将她拢紧了些。

林琢之只看了他们一眼,当即带着谷剑兰飞掠而下,落地、翻身、跃起,如蜻蜓点水,苍鹰腾空,黑影消失在茫茫雪海中,声音却回荡在猎猎风声里。

“郜离不仁,本官自会上报总督,凃盼,你自己想法子摆脱这群狗皮膏药,咱们的账,来日再算!”

————

谷剑兰窝在林琢之怀里,她被他搂着上跃下落,耳畔风声不停。

她靠在林琢之胸前,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下落的失重感令她心慌,她搂紧他的脖子,生怕林琢之一不留神,脱手把自己甩出去。

皑皑白雪落了林琢之满身,雪化水,衣冰凉,只有脖颈萦绕着谷剑兰温热的吐息,林琢之察觉到怀中人的紧张,双手稳稳托住她,几个起落,迅速窜入马车内。

马车掉头,碾着雪下碎石离开,谷剑兰坐定,掀开车帘,朝外看去。

边镇极静,静得只有马车行进的声响,四野人烟全无,尸首也不见一具,几日前淋漓的鲜血尽数被茫茫雪海吞没,一路走过,似处空城,那日生灵涂炭之景像是幻象。

边镇静得让人发慌,谷剑兰放下车帘,回头看向林琢之:“之哥哥这下相信了?”

林琢之抱着手,阖眸倚在车壁上:“这只能证明你确实未与郜离勾结,不能证明谷家庄其他人没有这么做。”

谷剑兰瞪他一眼,转头不言。

林琢之掸掸箭袖上的雪尘:“边县县门封锁,你从哪儿来?”

谷剑兰语气生硬:“祁玉大峡谷。”

北境有三县,临近边境的是边县,边县下又有三镇,分别为边镇、临镇和里镇。边镇与郜离边境隔着一条冰雪河,两国通商,走的都是这条水路,郜离商人要进东郦,过的也是边镇的北门。

小镇通往边县县城的道路四通八达,谷剑兰逃出边镇那天走的就是镇南南郊的小路。

翻过两座山,绕过祁玉大峡谷,这条路线离边县县城远,穿过峡谷时还要防落石雪崩,故而非迫不得已,没人会选这条路。

照理说,李黎和谷剑兰并未见过面,没理由谷剑兰一进边县,就被李黎抓个正着。林琢之沉默下来,开始梳理短短几日内发生的事情。

林琢之身为北方巡抚,自是最先收到消息的,他转信上京,赶赴北境,一到边县就开始连轴转。

那天他处理县城边防事务,无意听凃盼提及谷剑兰正押在牢狱中,他即刻放下手头工作,赶去救她。

他不敢有片刻停歇,冲入牢狱后当即搬下土袋,将谷剑兰护在怀中。

牢狱潮湿寒凉,谷剑兰还只穿了件中衣,但她却满身汗水,呼吸粗重,脸色苍白如纸,林琢之料不到分别多年竟会以这般方式相见,他存心如割,却又不得不忍下冲动。

他没有证据证明谷家庄没有勾结郜离,他身为巡抚,不得意气用事,他内心挣扎许久,最好的办法只能应郜离之约,护着她,试探她。

他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给她请大夫,坐在床边等她醒来,从黄昏到深夜,从深夜到天明,烛火都黯淡,他仍不敢阖眼。

林琢之生怕她醒来后见不到熟悉的人,会慌,会害怕,傍晚在牢里,她扯着自己的袍袖喊之哥哥,一声声嘶哑虚弱,已经足够让林琢之心如刀绞,更别说得知李黎竟用洗脚的刑罚对待她……

思及此,林琢之垂眸看向谷剑兰渗血的包扎,下意识伸手,却把谷剑兰吓得一激灵。

林琢之回过神,收回手:“不要多心,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

“大人——大人救救我们——”

话未说完,忽然有人拍打车壁,靴子碾雪声紧跟马车。

谷剑兰心中一凛,这把声音好像有些熟悉,她抬手掀开车帘。

“白叔!”瞧清车外人,谷剑兰半个身子都要探出去,“你怎么在这里?”

马车外的声音断断续续,渐渐落到马车后,谷剑兰即刻喊道:“停马,停!”

勒马,车停,谷剑兰前扑,林琢之扶稳,她不管不顾地要下马车。

“等等。”林琢之拉住她,正色道,“先听那人要说些什么。”

被称作白叔的人踉跄着追上来,扶着马车壁弯腰直喘气。林琢之瞥见他吊眉凤眼,胡子拉渣,脑中有念头一闪而过,警惕地将谷剑兰往窗后拉。

谷剑兰心急,但又不得催促长辈,窗框都被她抠出了印子。

白叔握住她的手:“大小姐你逃出来就好……夫人她……”

“您看到阿娘了!她还活着?”

白叔摆摆手:“造孽啊,我逃时瞧见夫人尸体,给拖过来了,寻思着能找一块地,把她葬咯。”

“拖过来了……”谷剑兰脑袋嗡嗡,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瞬间湮灭,那股郁结之气窜到喉咙口,堵得她呼吸困难,“阿娘在哪儿?快带我去!”

扒在窗框上的手放下来,谷剑兰忘了自己双足负伤,情急之下踏下小榻,才落地,酸痛自足而上,她栽倒下去。

林琢之眼疾手快捞住她:“别乱动,我抱你出去就是。”

寒风呼啸而过,白叔领着林琢之,林琢之抱着谷剑兰,往路旁郊草深处走。

道路深处雪掩地,郊草深处板车席。

白雪覆着草席,草席裹着尸体,席边露着棉袖,水红色在白雪絮里分外扎眼,正是边镇被屠当日母亲所穿衣裳的颜色。

“剑兰!”

扑通一下,谷剑兰从林琢之怀里挣脱出来,膝盖着地摔下。

谷剑兰不顾雪的冰冷与草尖的刺痛,膝行至母亲跟前,窸窣声骤停,捻着草席边缘的指尖亦停。

眼前即是母亲,谷剑兰仍不敢揭开草席,仿佛没见着脸,尸体就可以不是她。

沉默良久,她一咬牙,忍痛一揭,母亲苍白的脸映入她眼中。

母亲死得不安详,眉头皱着,嘴微张着,好似刚说完那个“跑”字。她冻僵了,脸颊结了层冰霜,雪花染白她的发髻,徐娘的年纪,成了白发人。

“阿娘……”

谷剑兰抱住母亲的尸体,企图用身体温暖她,呜咽哽在喉头,双肩微颤,纵使泪水肆意,她已然哭不出声。

郊草窸窣,风也在呜咽,哭声嘶哑,如小兽低嚎,谷剑兰猛喘了几口气,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再抬眼,眼前景象竟渐渐模糊。

“剑兰?剑兰!”

林琢之的声音亦是愈发地远,谷剑兰身子一软,知觉全失。

————

梦里母亲还年轻,簪花叠鬓,眉目艳丽。

白叔也还年轻,大小伙子见妇人,面红如霞,他向母亲鞠躬,腰弯得像只海虾,直起身来头都不敢抬。

谷剑兰觉得他害羞的模样好玩,上前把苇草做的剑送给了他。母亲借着这把草剑给他出题:“什么兵器可以对软剑?”

“弯刀。”白叔答得很利落,“弯刀对软剑,后发制人。”

母亲点点头,对这位新学徒的悟性很满意:“好,那你便造一把能制软剑的弯刀吧。”

后来白叔造出弯刀,把它挂在正堂墙上当装饰。

谷家庄主铸剑,刀枪箭弩是其次,谷泽远只管造剑,其余兵器的铸造、出手,乃至庄子收徒,全都由母亲金秋秀负责打理。

次要兵器不进库,当成装饰在堂里屋外四处挂,拿来应急,谷剑兰偶尔取下来把玩,看看哪件兵器用得趁手。

她从小心就大,什么都想学,今天陪父亲锻打,明天随学徒练剑,后天陪母亲上山采锡,大后天又缠着白叔讲故事。

她从来都是无忧无虑,庄内什么事情都不必忧心,谷剑兰想,如果没有郜离国,她的生活可以更加自在。

郜离国上到皇帝下到小孩,上梁不正下梁歪,无耻到令人咂舌。

北境腌菜,郜离小孩说是东郦国学他们的;边镇暖炕头,郜离人埋汰不实用,转头回国捣腾去了;现在边镇谷家庄的铸剑术,他们学不到,就想毁掉。

不要脸。

谷剑兰埋汰多了,祸至心灵,三两个郜离小孩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来抢她手上的草剑。

“还我!”

她转头要去抓,郜离小孩亮出弯钩,哗啦一下朝臂上来,忽有人影闪过,挡在她身前,滋啦一声,血花飞溅,那人的手臂被划出了一道月牙形的疤。

“之哥哥!”

谷剑兰一喊,清醒过来,杏眸大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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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剑染碧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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