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以剑补履(四)

凃盼疯了。

准确地说,他在血月出现之前就已经疯了。

林真对血月之说存疑,本打算今夜之前拜访一下凃盼,却在此时听下属回话,凃盼因胡言乱语妖言惑众,被押入天牢不得出,心中疑云更甚。

乱的什么语?惑了哪方众?林真抓了几个当时在场的人,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林真暗中揣测,他们不说,他自己去问也无妨。

入夜时分,他便下了阴暗的地牢,忍着潮湿闷臭,走进牢房深处。

丛棘之内,凃盼蓬头垢面,眼神浑浊,像是被谁抽取了灵魂,行尸走肉般在牢中徘徊。

活像个疯子,没点官样。林真腹诽两句,转头要吩咐狱卒开牢门。

“你是哪里的皇帝?”

耳边骤然响起一声低语,林真回头,瞧见一张放大的狰狞的脸扒拉在丛棘上,与自己的耳朵仅五寸之遥,他吓了一跳,不自觉倒退两步。

凃盼瞅见他的反应,笑得面孔扭曲:“皇后枉死,来寻仇了,王爷你怕不怕?”

这句话吓得林真心里一咯噔,他箭步上前,倏地攥住凃盼的衣襟:“你知道什么?说!”

“太子大婚那晚,商大人寻太子议事,我姐姐是商大人府上丫鬟,也随商大人进了宫。”凃盼伸出一只手指,在林真面前比划,“从东宫到景文宫,再到那梅儿园,我姐姐看到太子妃悄悄从婚房出来,肯定是闷得慌了。”

凃盼随着他手指的动向,心跳得越来越快,他手心冒汗,攥住衣襟的手越来越紧。

“你姐姐在哪里?还看到了什么?”

凃盼指指顶格,喉中发出嘶哑风箱般的声音:“我姐姐吗?去天上跟先皇后求证了。”

“求证什么?”

“求证是谁杀的她,求证……”凃盼靠过去,神秘兮兮道,“求证当今太子的生父是谁。”

林真浑身一颤,像是被两记大锤砸在胸口,震得脑袋嗡嗡。

“是林承囚禁了她,她自己跑出来求本王的,本王有王妃和疏儿,怎么可能带她去找刘怀?!”林真反应过来时,这句话已经说出口了,他心下一恼,转手掐住了凃盼的脖子,“当今太子的生父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凃盼喉中滚出咕噜噜的嘶叫,面色涨得通红,可他却嘴角上扬,状似癫狂,仿佛并未被窒息感影响。

“先皇后已薨,此事无人可知,要不……王爷算算太子殿下的生辰?”

林真瞪视他片刻,陡然松开了手,凃盼软倒在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王爷啊王爷,数夜梦回,有没有想过梨儿园一夜是真是幻?有没有想过自己是否真的只有一个孩儿?”

最后一句话敲在了林真的心上,他迅速计算了太子的年岁,脑袋愈发清明。

如果真是如此……真是如此……他就不必再纠结了。

林真曾想过和刘梨枝一起去,却又放不下林疏之,久而久之心魔渐起,从梅儿园旖夜,变成了刘梨枝质问索命。

该如何做到两全其美,给儿子林疏之和亡故的刘梨枝一个交代?

不如弟继兄位,既能为林疏之谋个好前程,又能与郜离互通,帮衬刘梨枝的弟弟,如果太子和林婷珊当真是自己的孩子,那便更不用顾忌了,天命所归,名正言顺,同是皇室血脉,帝位不正的只有林承!

可是,他该用什么理由造反?若只是因为刘梨枝,难免会传出兄弟阋墙的丑话,况且,林承待刘梨枝,似乎也不赖……

“二伯,你怎么从地牢里出来了?”

林真回过神的时候,已走出地牢几里路,面前站着的,是他的侄女林婷珊。

名义上的侄女。

“二伯在想什么?我叫你这么久,你都没有听见。”

银盘脸杏仁眼,林婷珊的五官与她娘亲一般清秀,这双浓眉酷似林承,不对,林家的浓眉传了几代,这双浓眉也有可能是接自己的,还有耳朵、鼻子、嘴巴,越看越像……

“二伯?”林婷珊的手在林真面前晃晃,一脸地讨好,“我和您说话呢,您能不能帮我修一下这个小陶俑,上次您送我的那个,被沁萍摔坏了。”

“哦,好。”

林真回了神,接过林婷珊手上的,那个被摔坏的小陶俑。

“哎呀!二伯你怎么了?”

林真忽然松手,小陶俑跌落在地,碎成残渣,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心脏也跳得厉害。

这只小陶俑摔破了额角,和刘梨枝的死法一模一样,它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是……冥冥中注定?

“这回彻底是修不好了……碎成这样,拼起来都不像人样。”

林婷珊有些沮丧,她拾起残片,端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拨弄,林真逼迫自己回了魂,拍拍林婷珊的肩膀,出声道:“二伯一时手滑,摔坏了,给你重新做一个。”

林婷珊双眼发亮:“真的吗?谢谢二伯!我要梨花纹白襦裙,堕马髻珠翠环,二伯什么时候才能做好?”

“一旬之内。”

“太好了!”刚说完,林婷珊的脸色就黯淡下来,忧心忡忡道,“大哥的病很严重吗?我派沁萍去探望,沁萍说大哥脸上青白青白的,很吓人。”

“有二伯在,你大哥不会有什么大碍。”林真温和平静,眼中的宠爱看得林婷珊莫名其妙,“你大可放心。”

“哦,那我送去的药,你叮嘱大哥喝完,不要浪费了我一番好意啊。”

林真应了一声,接过碎片,作势要把这个小祖宗送走,小祖宗一脸纳闷,忍不住回头问:“二伯今日怎么了?是担忧坏了吗?”

“没有,二伯能担心什么?”

“担心血月之说呀,那晚听凃盼胡言乱语,一会儿说天地崩裂山河恸哭,一会儿说亡魂索命大案将至,前言不搭后语的,也不知道犯的什么糊涂。”

林真手一紧,碎片差点扎进他的手掌心:“你当时在场?他说了什么?”

“什么血月凌空,霹雳降世,国有大患,基业将倾,还说让我父皇抛却旧人,只往前路,这都是什么破话?什么叫抛却旧人,做错事情的是我舅舅,又不是我母后,我才不许父皇抛却我母后呢!”

林真心弦紧绷一瞬,又悄然松开,凃盼身为灵台郎,天现异象逼疯了他,所谓疯话说不准还是勘破天机的实话。

他掬着一捧碎片,心道:皇帝确实该抛却旧人了,毕竟这个旧人,即将属于他。

————

程立雪这几日憋得够慌,他在宫人的监视下闲逛了好几天,都快把崇宁宫的建筑摸透了。

东郦天子的生辰出现血月,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影响,毕竟,他只是个郜离使者。

宫巷另一头,林婷珊蹦蹦跳跳地来了,看起来心情愉悦,程立雪嘴角绽开笑意,抱手立于巷口。

“又是你这个阴魂不散的,在崇宁宫瞎晃悠,是想探什么机密回去吗?”

程立雪笑笑,闲庭信步朝她靠近:“在下早该离开这里了,若不是陛下强留,在下也不会无聊到来这里瞎晃悠。”

“你是无聊了,谷剑兰可开心着呢,她天天勾我二哥,也不知道发展到哪一步了。”

发展到哪一步?程立雪心底暗笑,这小丫头片子还什么都不懂。

东郦强留,时间拖得太长总不是办法,程立雪想找谷剑兰商量对策,路过她房间时,却总能听到房里暧昧的声响,程立雪心底瞬间清明,别说商量对策,谷剑兰巴不得多留些时日,好和自己的情郎浓情蜜意,夜夜私会。

程立雪忽然笑出声,林婷珊看得莫名其妙,还以为他嘲笑自己,瞬间来气:“笑什么?好笑吗?不知道本公主在骂你们两个?”

“哦?是吗?在下怎么没听出是哪一句?”

“那是你耳朵聋,脑子钝!”林婷珊气鼓鼓地叉腰,“本公主没一句不在骂你们!你在崇宁宫里走来走去,是不是想摸清道路?好随时逃脱,告诉你们,不可能!皇宫地道交错纵横,你找不到的!”

程立雪愣了半秒,笑声朗朗不绝,林婷珊气急败坏,抬脚踹了过去:“笑什么?好笑吗?不知道本公主在嘲笑你吗?”

程立雪侧身躲过,依旧维持翩翩君子的姿态:“在下对地道并不了解,对你们的建筑倒是很有兴趣。”

“建筑?”林婷珊听罢,得意道,“你们郜离,没有这样的建筑吧?我呸!你们郜离全是偷咱们东郦的!”

程立雪并没有生气,捞捞衣袖,朝宫巷边一幢建筑一指:“这座宫殿,犯了孤剑煞。”

“孤剑煞?”林婷珊一头雾水,“什么意思?本公主怎么从没听过这个词?”

“孤剑煞犯国运忌,也犯亲人忌。”程立雪瞥了一眼露在墙角下的一片紫青色衣角,淡淡道,“如果有人曾在此处自缢,那她的香魂,一定会被牢牢锁在这里,封印不除,便一日不得安宁。”

林婷珊转头看,小脸倏地变得煞白。

这座宫殿,是她母后曾住过的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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