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谈

广泽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甜汤,却并不吃,笑眯眯托腮看着徐行。

“师尊心情很好吗?”徐行问。

“是啊,”广泽点头,拢一拢即将滑落的衣袖,“当心烫。”

她舀起一勺吹了吹,放入口中。

糖放多了。看来小册子也不大准切。

徐行吃完一碗,又问:“有什么喜事吗?”

“你来了就是喜事。”广泽道,“若不嫌麻烦,可以常来,我给你做不重样的吃食。”

他眼中带些希冀看向徐行,像极了盼望小辈归家的空巢老人。

这样的人,怎么会操起沾血的利刃呢?

不知为何,徐行不愿去怀疑他,广泽见她吃完一碗,将自己面前的推过去:“给你凉好了,多吃点。”

她埋下头去喝甜腻的汤,鼻子却忽然一酸。

母亲也会做这样的汤,农闲时将水果随意切碎熬上一锅,一家人坐在树荫下闲谈。

一家人当然不包括她,徐行在阁楼中透过窗向外望,怎可能不歆羡那其乐融融的一幕,然而父母让徐晦给她送来一碗时,她却碰都不碰,任其渐渐凉掉。

自尊心作祟,执刀反击父母的同时,却也让自己遍体鳞伤。

也就只有广泽君这样没有亲缘牵扯的陌生人,能毫无芥蒂地相处了。

多么矛盾。

徐行听广泽轻声道:“这么晚还没睡,是想家了吧。”

黑夜冲散了故作淡然的外壳,露出其中稚嫩的果肉,徐行推开碗,第一次像个撒娇置气的小辈一样,趴在桌上闷闷道:“家吗?不想也罢。”

与其称为“家”,不如说是一座吊桥,凡人尚且不知通往何处,便忙不迭踏入,每一步都地动天摇,无尽的纠结、折磨,进退两难、爱怨交缠。

徐行选择一跃而下。

跃出家门,跃出亲情牵绊,跃出整个尘世的喜乐与烦忧。

不分是非,不分黑白,尽数斩断。

广泽连否决都温声细语:“徐行,不能这样的……”

恍惚间,他的声音逐渐与第五月重合,徐行想起自己也曾在第五月纠结于仕途或仙途时,真心实意地建议:“你不如假托求学之名离家,实则……”

她话未说完,就被第五月打断,他也是这样说:“徐行,不能这样。”

若他仙途黯淡,又不事科举,一事无成,该如何与父母交代?

大道若成,亲缘尽断,他的病母与幼弟谁来供养?

“那你便安心科举。”徐行道,“你天资聪颖,想来会仕途坦荡。”

可第五月又时时念念,心有不甘。

这类谈话总以一句讽羡,“徐行,你合该回你的天上去”为结尾。

徐行听够了那些陈词滥调,合上疲倦的双眼,却忽觉发顶被一只手轻轻抚过。

广泽语音轻柔,好似害怕惊碎什么薄脆的梦境:“若凡事如此,你终究会陷入虚无。”

“虚无?”徐行梦呓般,似是询问,似是无意识重复。

“今日你可断却亲缘,明日便会斩尽世事。无事、无情,终致无我,这就是虚无。”他道,“于文修一途,与走火入魔无异。”

她睁开眼,看向广泽,神色惘然:“那我该如何?”

断也不得,不断也不得,难道该奉行所谓“中庸之道”吗?

世间奉行中庸之道,凡事不可不做,却也不能做绝,以求在两个极端之间寻求一种合乎中道的平衡。

于是子女不能不孝顺父母,也不必事事言听计从;为人不可自负,也不可自卑;修士修炼顺其自然会一无所获,逆天而行则定自食恶果。

如此种种,听来可信,却难行。

到底什么该听从,什么该自主;怎样为傲,又怎样算卑;天道与自然之间的平衡在何处……这些,却令人全无头绪。

于是全无头绪的众生将两种极端扭曲、拉扯,强行凑合,黑与白交融,将灵洲侵染得遍地灰色。

广泽君也不知她该如何,只能回以一声叹息。

“或许文道,就是为此而生。”

“文道如何修?”徐行问。

广泽君道:

“文修入境后,第一阶名‘见山’,取‘见山是山’之意,需遍览宇宙,心开神明。”

“第二阶‘非山’,见山非山,以一叶而知秋,以秋而观一叶。”

“再之后,又是‘见山’,即所谓,返璞归真。”

徐行等了半晌,见他不再说,便追问:“这之后呢?”

“没了。”广泽道。

“没了?”徐行颇为惊诧。

武修共有八阶,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大乘、真仙、道主,每一阶还有初期、半步与圆满之分;而反观文道,竟只分三个境界。

怪不得文修少。什么玄之又玄的遍览宇宙、见山非山,还有这随意至极的境界,听上去就很不靠谱啊。

“是谁划定文道境界,”徐行小声嘟囔,“多少有些省事。”

“啊,是么,”广泽有些发愁地陷入沉思,“我当初并没有想那么多。境界划分得细致一些会更好吗?”

文道便由广泽在九百年前创立,彼时修道并没有文武之分,只不过他在观书、游历的过程中察觉,大道三千,以文或亦可入道。

他是文修第一人,修真界再不屑,也不得不承认“文道”确有其事。

徐行问:“师尊在哪一阶?”

广泽道:“见山。”

“哪个见山?”

“无甚区别,”他道,“九百年前的我与如今的我,都是我。”

“文修到见山境,便能有近千年的寿元吗?”徐行终于将一直萦绕心怀的疑问说出口,“我听说自古以来,也只有一个大乘境的武修活了一千二百年。”

至于真仙乃至道主,早就是传说中的事了。

“你就将我当个例外。”广泽笑了笑,“文修的寿元与境界无关,一切由天意。”

那师尊当初既然做了修士,为何不去学剑学丹呢?

徐行本要这样问,忽然想起白日里谈霏说的话,及时咽了回去,只问:

“师尊为何要另辟文道?”

记忆太久远,广泽想了许久,才不确定地回道“似乎并不是由于什么开宗立派的伟愿……只为一怀愁绪找个去处,也不至于时时烦忧。”

不过他实在想不起为何愁绪,一切过往于他近乎无穷的生命而言,如蝼蚁之于凡人,几不可见。

滴漏声清脆地在二人间回响,徐行无话可问,沉静下来。

广泽又想起她与谈霏的争端,苦心道:“你与你二师兄好好相处,修炼时若有疑问尽可问他。”

徐行不忿:“分明是他先对我吹鼻子瞪眼。”

“他性格严肃些,想来有一位新师妹也是高兴的,只不过不愿表现出来。”广泽借多年了解,毫不犹豫地揭了自己门生的老底,“这一届的门生年底会离去,新门生很快上山,到时你可与他们从头听学,大约十年后,你二人便可与我一同下山。”

十年,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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