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与广泽君在玄灵峰下分别,挂心之事暂且落定,就不似去时那样急促,慢悠悠御着剑返回。她此去月余,回到蜀中已是隆冬时节,锦官城方下罢一场雪,从半空向下看时白茫茫一片,很是素净。
她看准那棵光秃秃的大银杏树,收剑落下,脚刚沾地,便听见阮游在喊:“徐行,你终于回来了——”
“怎么了?”
阮游手里拿了把蒲扇,火急火燎拽上她往屋里跑,“行止前几日病倒了!”
徐行想起关序所说,摄政王身体不好,每逢冬季都要到南方休养,心想施宴此人真真假假,没想到身体不好倒是真的。
一进屋内,她顿时被浓郁的药味儿呛得打了个喷嚏,阮游推她去里屋看,自己嚷嚷着“火上还煎着药”,脚步不停地跑去厨房。
徐行敲了敲门,里面的人咳了几声,道:“请进吧。”
她推门进去,见施宴半躺在榻上,面色苍白,被褥盖得严严实实。
“怎么忽然病了?”她搬来一把椅子,坐到旁边。
“自小身体就不大好。”施宴缓缓道,“广泽君怎么样?”
“如今比你强些。”
徐行说着,竟动手去扒施宴身上的被子,施宴一惊,想阻拦她,却病得浑身酸软,手上没有力气,只能任她握住自己的手腕,无礼地掀开袖角——
他的手臂上,竟然是一道道结痂的伤口,与广泽君如出一辙。
徐行抬眼,与施宴对视:“双生咒?”
施宴苦笑:“瞒不住你。”
双生咒是一种古老的邪术,由受咒者分摊施咒者的病痛,逆咒则反之,施宴身上的便是逆咒。
不用想也知道另一方是谁。她将施宴的袖角拢回去,抿了抿唇,问:“有多痛?”
“还好。”施宴说,“我将咒术时间延长,只有每年冬季会发作。”
“但这有什么用呢?”徐行问。
“没什么用,”施宴咳了几声,“只求心安罢了。”
他没有广泽君那样的自愈能力,常年的病痛对他身体的损害是不可逆转的。但就是这样近乎自毁的牺牲,徐行非但没有赞扬其崇高,反而不合时宜地泼来一盆冷水。
“心安了,之后呢?”她又问,“就这样与广泽君一道,年复一年地痛下去,直到老、直到死吗?”
施宴无奈地摇头:“你太直白了……”
“是你活得太弯弯绕绕。”徐行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应该从源头解决问题。”
“玄灵大阵吗?”
“不,是设立玄灵大阵的道宗。”她越说越大胆,“在道宗之前,天地间难道没有灵气吗?为何偏偏道宗组建后,灵洲没有玄灵大阵便会难以为继呢?是否道宗以此为——”
徐行的话像是拨开云雾,令人隐隐看到藏于其中的庞然大物的轮廓,可仅仅是一个轮廓,竟让施宴心中猛地震颤起来,他第一次如此失礼地打断别人:“徐行!”
徐行疑惑地看他,他轻轻竖起一指放在唇前,道:“别说了。”
阮游像一阵风似的刮进来,“砰”地将碗放在桌上,跳着甩手,“烫死了烫死了!”
“厨房有托盘……”
“我这不是懒得找嘛。”她没察觉到屋内二人奇怪的氛围,去扶施宴坐直身子,“来来来,行止,准备喝药。”
“多谢了。”施宴道。
阮游拿蒲扇扇着药汤,徐行看她手上还有不少烫伤,瞥了施宴一眼,“你这‘病’何时能好?”
他答:“入春便好了。”
“不打算治一治,就这样拖着?”
“什么意思?”阮游忽然插嘴,她从徐行的话中听出点门道来,忙去扯她袖子,见徐行一直似笑非笑看着施宴,又转而去追问他。
“什么意思?行止,你知道谁能治你的病吗?”
施宴不答,一勺一勺慢条斯理喝着药。那碗黑乎乎的药徐行闻着就觉得苦,而他为了避开阮游的问题,居然能忍着用勺喝,挺让人佩服。
“你快说啊!”她急得原地转了两圈,想伸手去晃施宴的肩,又硬生生忍住,“治病的大夫很难请吗?你别担心,我可是皇帝,不管什么大夫都能给你找来!”
“没关系,不是什么大病。”施宴将空药碗放下,朝阮游笑一笑,还有闲情调侃她,“你不是一直不愿做皇帝吗?”
“可是如果能治好你,我愿意继续做皇帝。”阮游闷闷道,“行止,你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了。”
施宴一怔,笑容缓缓落下来,沉默半晌,他好似终于作出了什么决定。
“不必做皇帝了,阮游。”他看着阮游的眼睛,满目柔和,还有些释然,“去做你自己吧。”
若说之前施宴还会在自己的筹谋与阮游的意愿间迟疑,如今见这满怀赤忱,又怎会再忍心把她只当一枚棋子呢?
——是的,棋子。施宴承认,此前阮游在他眼中,只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即便她是姐姐的女儿,那又如何,她身上不还是有一半流淌着那昏君的血液么。
曾经这枚棋子很不听话,换上太子的服饰,让他意外救错了人,只能扶持这个唯一生还的公主登基。这便罢了,谁料她还不肯乖乖当个傀儡皇帝,反而闹天闹地、顽劣不堪,顶着那张与昏君九分肖似的脸,不消停地给他找麻烦。起初施宴念在她幼时与自己相处过,还会容忍一二,可时间一长,他的心软全被磨灭,对待阮游也就只剩下冷漠与算计。
阮游逃出长安,也是施宴刻意放任,他知道对方最终一定会选择到蜀中,来找自己这个唯一的亲人。他早早在信中透露自己的住处,方便阮游寻来,打算以“施宴”这个身份,用亲情与温情感化她、劝说她,让她心甘情愿坐回龙椅之上,做一个任由摆布的傀儡。
面对阮游,他说的并非全是谎言。少时的他,也的的确确念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与同窗憧憬着许下志向,悄悄因旁人的夸赞而骄傲。只是那时的少年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心为国为民的自己,会在多年后沦为一个不择手段、祸国殃民的奸佞小人。
谈霏身处世外,却看得最清,若当初阮游听从他的话,对施宴有所怀疑,或许她就不会有国破家亡的那一日,不会被皇位桎梏身不由己,也不会至今仍心心念念要救一个满手鲜血的仇人。
可如今呢?他的棋局胜利在望,唯一不服管教的棋子也亲口说愿意回去。只需以“治病神医”为引,阮游定会言听计从,而他却忽然说,不必了。
这些事情,或许阮游一辈子都会蒙在鼓里,或许终有一日她会知晓真相,施宴都不在乎。他弯起眼,第一次对阮游真心实意地微笑:“其实,你还在襁褓中时,你的母亲为你取过一个表字。”
“什么表字?”
阮游眼睛一亮。她未及笄时便没了家人,兵荒马乱的年月不会有人想起她还没有一个表字,谁知施宴在今日忽然告诉她,她的母亲早早就为她想好了。
“无方。”
“无方……”阮游小声念了一遍又一遍,“无方,无方,无方。”
没有什么华丽的字眼、远大的祈盼,就是简简单单的,无方。她之前总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自己早已忘记了母亲的声音与面容,但念着这两个字,阮游仿佛又与自己的母亲产生了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联结。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她的母亲也许并未料到有一日自己会离开,她只是看着襁褓中的婴儿,希望她不受父母的牵绊,自由自在,无方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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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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