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可以与你聊天,”徐晦以手死死抵着门,与她对视,“诗词歌赋、人生哲学,你喜欢什么我都能学!”
她揶揄一笑:“若我想要个夫君呢,这你也能学吗?”
徐晦不假思索道:“能!”
几乎是说出口的同时,他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而自己又答了什么。
徐晦猛然惊醒,一摸额头,尽是冷汗。
“晦儿醒了?”
年迈妇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才将他惊飞的三魂七魄聚拢回来。
是奶奶,她站在门口向里张望,一笑眼角便挤出皱纹来。
“快来吃早饭吧,一会儿就要去镇里了,可别饿着肚子。”
徐晦想起来,今日自己要去镇里参加院试。
庄稼人里出个书生可不容易,连他的二叔徐朴都赶回来了,专程借了两头毛驴接他。
早点摆了满满一桌,徐朴大笑着拍徐晦的肩:“晦儿出息了!咱们村里你可要当第二个秀才!”
提起第二,让人不由想起第一……徐晦晃了晃脑袋,算了,不想也罢。
“咱们晦儿这么聪明,秀才算什么,以后考个状元也未可知啊!”
“哎,那我这毛驴可不够格了,到时候得弄匹大马,挂着大红花!”
饭桌上洋溢着快乐的气息。
“先给咱们的徐大状元许个礼,”徐朴豪情万丈,“说吧晦儿,你喜欢什么叔都给你买!”
这句话如同当头泼徐晦一盆冷水,他回想起梦里自己那句“你喜欢什么我都能学”,再看咧着嘴的二叔,瞳孔骤然一缩,竟有种被扒光了游街示众的恐惧感。
他不由自主地向那边看,目光顺着楼梯游向二楼、三楼,终止在那扇沉闷的木门前。
不能推开。
他身边围坐着和蔼的、真心爱护他的亲人,听着“懂事”“聪颖”的夸赞长大,不能让他们露出失望的表情。
他前景坦荡,升堂入室,封侯拜相皆是指日可待。
这大概就是一个农家子弟能想象到的、最好的一生了。
骑着毛驴步出小院时,徐晦曾回过头,看向那方小小的窗。
他对上了一双淡漠的眼睛。
“老板,沽一壶酒。”
年轻女子将壶并铜板一道递去,酒铺老板不咸不淡地招呼:“来了。”
“不必封口,多谢。”
满载的酒壶回到手中,女子转身便走,全然不顾老板与丈夫轻声议论。
“徐家那个女儿又偷偷跑出来了……”
徐行仰头喝了一口酒,信步在街道上闲逛,路过一个又一个小摊。
一扇死门又怎能拦得住活生生的人,被困住的大多不过是固步自封罢了。
这镇子不大,顺着这条主街就能走到尽头,城墙脚下乌泱泱的人头挤在告示榜前,或喜或悲的呼声不绝于耳。
自入镇参加院试至今日放榜,徐晦一直待在镇子里,没有回村,也不知是在逃避什么。
“你是头名!晦儿,你是头名!!”
徐朴欢呼着摇晃徐晦的肩,几乎要跳起来,狂喜之中他没注意到,本该笑逐颜开的徐晦却只勉强扯出了一丝笑,左顾右盼着,像在寻找什么。
忽地,他看见了那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身影。
徐行饮尽最后一口酒,将壶系回腰际,在人群外抱臂看着。
与离村那日如出一辙的神色,她冷眼旁观着足以让任何人兴奋的场面,像一个路过戏台的看客。
徐晦讷讷地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见小姑姑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她先前并不知今日院试放榜,只是写那些文章时遇到些磕绊,想要到镇上买点酒来清醒清醒。
酒能洗去人头脑中的污浊,醉后的山便只是山,水只是水。
孰料偶然遇到了月余未见的徐晦,他金榜题名,想来也是很高兴的吧。
人各有志,虽说徐行隐隐看到科举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张血盆大口,但她无法左右旁人的志向,第五月是如此,徐晦也是。
一切都是愿者上钩罢了。
回村之后,徐家先是一阵大喜,又一阵大乱。
带来大喜的是徐晦,带来大乱的便只能是那个不省心的徐行了。
昨日放榜,徐晦在镇子里看到了小姑姑,以为她会先自己一步回来,谁知家中敲锣打鼓地庆祝过后,徐秋实才告诉他,徐行已经整整两天不见踪影了。
话音未落时,大雨倾盆而下。
糟糕的天气太适合一些不幸发生,徐晦脑中一瞬而过各种可能,有关生死,有关离别。他想起幼时小姑姑的戏言,毫不怀疑她会随性而行,一声不吭地离开这个家,甚至于这个世界。
她像天宫里坠落凡间的青鸾,没有任何牵绊,困不住。
徐晦冲出门去,顶着瓢泼大雨,近乎浑浑噩噩地找寻起来。
阁楼、山亭、野塘,哪怕第五月的家里,任何徐行有可能出现的地方,他都跑过一趟,直至气喘吁吁、撑着双腿愣在雨中发愣。
他已然没了父母,只是想要一个温馨的、和美的家,为此从小到大都如粘合剂般拼命拉扯分裂的双方,难道有错吗?
他想考取功名,一步一步登上权与利的巅峰,让小姑姑刮目相看,知道他不比那个第五月差,难道有错吗?
可蝇营狗苟到头来,怎么还是两手空空呢?
徐晦吐出一口气,抹掉脸上的雨水。
这时,雨幕中忽然现出一道白色的影子。
是徐行。
她慢慢悠悠拖着步子从河岸边来,披头散发,穿着单薄白衣,一手提酒壶,一手执杯,醉醺醺地趟过芦苇荡。
壶里早已空了,换作雨水盈满酒杯,她送到嘴边饮尽,余光瞥见淋着雨狼狈不堪的侄子,还遥遥敬了他一盏雨水。
天边忽然一道惊雷炸响,映照着徐行的脸。她面上带着笑,没有戏谑,没有愉悦,只是弯着唇角,一个单纯的微笑。
“徐晦?怎么在这里淋雨……”
未说完的话,被一个撞入怀中的拥抱打断。
徐晦微微喘着气,将脑袋埋在徐行单薄的颈弯,嗅到她身上交缠的草木与墨香。
他想留住一只青鸾。
他是一个由旁人的目光拼凑而成的怪物,写官样文章的手,盯着功名利禄的眼,吐出阿谀奉承的嘴,卑躬屈膝的身躯。
可唯独有一颗心,大逆不道、妄悖人伦,却又明明白白地在意着一个人。
徐晦听见自己的心脏如擂鼓般跳动,每一滴雨声都震耳欲聋,在铺天盖地的轰鸣声中,最适合将见不得光的话宣之于口。
“徐行,我……”
“徐行?你们在干什么?!”
沙哑的惊叫声划破夜色。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