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拥抱显然无法在亲情的范畴内解释。
徐行的头脑方被酒水洗过一番,暂时想不到那些弯弯绕绕,看见徐晦,也就只看得见徐晦,还惦记着没对他说完的话。
“……我在河边,遇到了一个修士。”
“他说他叫……广什么,记不得了,说我适合修道。”
徐晦浑身上下终于冷得彻底。
他的青鸾要飞回天上去。
有人嘶喊着朝他们冲过来,一阵大力抓住了徐行的头发,将她往后拉扯。
“不要脸的东西!你看看他是谁?他是你侄子!!是你大姐的儿子!!!”
她脚下虚浮,猛地跌坐在地,懵然看着眼前这出闹剧。
破开空气朝她而来的拳脚,徐晦挡在前面一力承受,他扯住夫妇二人的衣角,喊着什么“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
徐行居然笑了。
“我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写了……”她在身上摸了摸,没找到笔,索性吟出口,“捏泥造像,奉以为圣,陈陈相因,伏惟尚飨,生魂而反食人,谁之过乎……”
徐秋实扭着徐行的手臂将她拽起,呵斥道:“死丫头,说什么疯言疯语!”
“小姑姑!”
“别喊她了,别再见她了!”年近七旬的老妇伏在徐晦身上,哭得近乎昏厥,“奶奶求你,晦儿,奶奶求你了!”
“可是小姑姑什么都没做错,是我——”
“不管是她还是你,奶奶给你跪下,好不好,晦儿,求你别再见她了!”
“苍天啊,我老徐家到底造了什么孽?”
“奶奶,我错了,我错了……”
一老一少跪在泥泞的土地上相拥而泣,像是雨中冷硬的石碑。
徐秋实托人在镇子里找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将徐晦送去私塾求学。
至于徐行,她住了近十年的阁楼第一次踏入外人,父母将那满墙的字用布擦净,擦不掉的就拿刀一点点刮下来。
那些纸,厚得惊人、遍布字迹的纸,徐行一笔一划,呕心沥血写就的文章,与她一同被母亲带到了徐桃坟前。
“给你大姐跪下。”
母亲的声音里满是疲倦。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打也打过,骂也骂过,该走的走了,该留的留着,她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了。
“你的那堆废纸,”母亲指了指铜盆,“全部烧掉。”
徐行的动作迟滞了一下,不过下一秒,她已心平气和地将一张纸扔进了火焰中,就好像这只是最普通的纸钱。
火苗欲燃欲旺,母女二人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并肩,有一搭没一搭地烧着纸。
“徐行,你对得起你大姐吗?”
往常这样的问题,在藤条下、在阁楼里都问过,徐行会沉默以对,但此时在徐桃的坟前,她终于肯开口。
“你们觉得我有错。”
“你们觉得,”母亲嗤笑一声,“你总这样,把世间人分为‘我’与‘别人’,觉得自己很聪明,其余都是蠢货。”
“我一个老婆子所求不多,平平淡淡活着就好,春天累死累活只为秋天丰收,这样的日子在你眼里,是不是就没出息极了、失败极了?”
“难道你以为我不愿去上学,和你一样会读书习字,懂那些大道理吗?你以为我就甘愿在土地上忙忙碌碌一辈子,与牛马没什么区别吗?”
她的质问字字锥心,亲情的刀刺入身躯,拔出来时总是血肉飞溅。
“分别我与你们的不是聪明与否,”徐行透过被火光扭曲的空气看向墓碑,“而是我想了,就去做了。人人都会对现实心生不满,但你们也就仅止于不满,这才是区别。”
“孰是孰非并无常规定法,而衡量一切的标准在于,你是谁。”
“我是徐行。”徐行不甚尊敬地侧过脸,直视着母亲:“你呢,你是谁?”
不是谁的母亲,也不是谁的妻子,谁的女儿,谁的姐姐妹妹,哪个村的农民,哪个国的百姓——而是简简单单、原原本本的,你是谁。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她愣住了。
徐秋实平日喊她“秀”或者“孩儿她娘”,亲戚朋友则称“老徐家的”,她自己的名姓,早就被时间风化了。就算去翻族谱,“徐秋实”旁边的,也只会是个“徐氏”吧。
怎么证明她活过?
谁能证明她活过?
那些庄稼人无比看重的血脉、男丁吗?
若去问二儿子徐朴,他当真答得上来自己的母亲叫什么吗?
灰烬被风扬起,荡荡悠悠飞往远方,最后一张纸落入盆中,夜色也悄然而至。
“母亲,回吧。”
徐行拍拍手上的灰,起身搀扶着母亲,为她抹去顺着皱纹流淌的眼泪。
“我身为你的母亲,虽说不是亲生,但还是盼你能过得幸福。”
骤然得知自己的身世,徐行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这几年对你太刻薄,但我没觉得身为父母有什么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只一点,为娘的求你。徐行,求你走吧。”母亲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不管去哪儿,不管干什么,我和你爹再也不会拦你了。”
“走了就别回来了,全当我们没捡到过那个女婴。恨也罢,爱也罢,随你去吧。”
“徐晦他……”
母亲轻轻推开她搀扶的手,“你大姐就这一个孩子,你不能毁了他。”
徐行再如何看淡亲缘,再如何在近十年里练就了刀枪不入的盔甲,还是猝不及防被这一根小刺扎得心里泛痛。
这一切到底该如何评说呢?
是父母错得彻底,而她白璧无瑕;或是她咎由自取,而父母是被殃及的池鱼堂燕?
人世间亲情如乱糟糟的麻,令人身陷其中找不到头尾,有亲爱之绕指柔,有怨怼之剔骨刃,互相维生,互相缠绕,互相折磨,断之则死,离之则生。
回家之后,徐行没有睡在收拾好的卧房中,而是轻声登上了阁楼,从那小小的一方窗静静向外望。
她看见落下的太阳和初升的月亮,一个从东来,一个向西去。
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徐行起身,拍了拍衣袂,没有行囊,没有金银细软,就这样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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