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遥远的归程,使用符纸之后也是一瞬间的事情。
徐行望着眼前熟悉的院子,好像十多年的时光只催老了岁月,却未曾将这里改变一丝一毫。院外的木篱笆上,她刻的简笔小人还在,厨房窗外挂着的还是几条熏得发黑的腊肉,下田耕作的锄头依然倚在墙边,沾满了泥土,而烟囱内涌出的袅袅炊烟,飘向远方的轨迹似乎都恰如往昔。
第五星用符纸化成的灵舟载徐晦过来,大约还要一个时辰。徐行此刻独身一人,站在家门前几次伸出手,却无一例外没有敲响那扇门。此时正是晌午,屋里碗筷碰撞声不时叮当响起,间或有几句低语,苍老的、沙哑的,谈论天气与播种,商议何时得空去镇子里探望小孙女。
二儿子已在镇上成家定居,还有一个争气的孙儿在京都高任宰相,两个老人也算安定下来,虽不必再靠天吃饭,可到底还是操劳了大半辈子,不习惯锦衣玉食的清闲,便一直留在村子里,种一种地,养几只鸡,忙忙碌碌中颐养天年。
若是敲响这扇门,徐行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打破什么。静立了许久,直到半举着的手都酸困起来,她才摇了摇头,转身离开小院。
————
徐行循着记忆中的路去第五月家。年少时她也是这样,越过一道又一道的麦垄,摘一根野草叼在齿间,身后跟着条小尾巴似的徐晦,慢慢悠悠去村那头找玩伴。村中同辈的女孩子大多被关在家里学织布,偶尔几个能踏出门的,也都进了学堂;男孩子上学堂自不必说,散学之后书往怀里一揣,就得匆匆赶到自家的地里帮着干农活。唯有第五月,他的母亲要他专心念书,农活家务一律全免,养出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为此他没少被村里的男孩讥笑。
这样说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第五月倒称得上是异类。恰好徐行也是异类,两个异类交朋友,真是天作之合。
她与自己的天作之合凑到一起,每日只待第五月散学,便是没边的乱跑。初一游山,初二玩水,初三初四抓田鸡,初五总算肯老老实实并肩坐下来,看的竟然还是《放言》此等**。可怜第五月,多少有点近墨者黑,被夫子斥责不说,向来舍不得动粗的母亲都狠狠揍了他一顿。
然而那时的第五月看着文弱,性子倔起来却也是三头牛都拉不回,他认定徐行这个玩伴,就是死也不肯绝交,让他母亲好生头疼了一段时间。好在没过多久,徐行就被关阁楼里禁足了,第五月这才慢慢消停下来。
想起这些年少往事,当时身处其中,好一阵鸡飞狗跳,如今只觉得无奈又好笑。
旧时好友久别重逢,当浮一大白,徐行在芥子囊中一阵翻找,提出两坛子酒来晃了晃,如愿听到酒水撞击坛身的清响,心情愉悦地哼着歌。
第五月的家仍坐落在原址,房子已经翻新过了,徐行走到近前,看见院外一个女子正踮着脚晾晒衣裳。她一手抱着木盆,一手挂衣物,动作十分不便,有件衣裳没搭好,眼看就要掉落在地,徐行连忙伸手捞了一把。
女子愣了一下,才从她手上接过衣裳:“啊,多谢!你是?”
“我……”
徐行没想好该怎么答,就见那女子回过头对屋里喊:“娘,有客人来!”
先走出来的是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头发已经花白,但依然精神矍铄,徐行还没反应过来,她眯着眼看了一阵,竟已经将她认出来了。
“你是徐家那个……那个二姑娘!”老太太挥着手赶她,“你来我家干什么?去,去!”
女子去搀她,又看看徐行,有些不知所措,“妹子你、你别往心里去,我娘约莫认错人了。”
“我老婆子又不糊涂,哪能认错人?”老太太把女子往屋里推,“你看她哟,模样都没变,骇死个人,还不知道成了什么鬼鬼神神的东西!快躲开,快躲开……”
文修入道见山境就会驻颜,因此徐行离村时是什么模样,如今就还是什么模样,要说老太太这么些年还是不待见她倒也不至于,看来多半是被她这张脸给吓到了。
“外面怎么了?”
屋里传来男子的声音,布满皲裂伤口的手伸出来,一只扶住那个女子,一只扶住老太太,以免她们推推搡搡间摔倒。
徐行心头忽地一颤,抬眼,看见了那双手的主人。
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第五月。
隔着淅淅沥沥滴水的麻布衣裳,两道目光相触。似乎对视了许久,又似乎只有一瞬,徐行看到的,是一个临近中年的第五月,而第五月看到的,是一个没有任何改变的徐行。
“你……你……”
骤然见到徐行,第五月察觉不出惊喜,甚至没有意外的情绪,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想说“你回来了”,又觉得不妥,一张口,听见自己的嗓音竟然粗哑得像被沙砾磨过,低头,见脚上的布鞋底还沾着不堪的泥泞。
怎么是这样?不该是这样吧?
她分明将外衣随意披在身上,头发懒懒束起,口中叼着狗尾草,手里提着酒壶,好像下一刻就要喊,别学了第五,随我一道登山去也。
既然面前的徐行仍是这样,那他应该是……
他应该穿着那身青色的长袍,手上拿几本书,对,书……掌心不该有这些厚茧和裂口,要再白一些、软一些……还有什么?还有衣袖,衣袖不应该卷到小臂,要放下来,让袖口掩过手,这才是标准的书生礼……
书生、书生。
他想要抻平袖角,发现上面的褶痕怎么也消不去时,才意识到自己已不是当年文质彬彬的青年秀才,没了功名,没了长衫,没了笔墨,每日握在手里的是镰刀与锄头,掐指计量的是粮食粜价几何。
过去几年,徐行给第五月送过一两封信,他知道徐行修道,但没想过此生还有再会之时。他很想笑,看着手指缝间擦不掉的泥土,咽了咽口水,扯起嘴角,接上没说完的话。
“徐……道长怎么光临寒舍了?”
手中酒壶忽然沉甸甸的,酒水困在壶中闷头打转。
她不说话,第五月也不说话,还是那个女子见气氛僵硬,善解人意地缓和道:“妹子叫‘徐道长’吗?哈哈,好少见的名字。先进来说话,坐一坐,喝口水吧。”
徐行朝她笑笑:“多谢,我叫徐行。我是来找一个朋友的,既然他不在,我就不多留了。”
一直在旁一言不发的老太太忽然插话:“死丫头打什么哑谜?你不就是来找我大儿子的吗?怎么,你俩青梅竹马长大的,现在倒客气起来了?你当时祸害我儿子时候怎么不知道客气客气?”
女子立刻心领神会:“你原来是月郎的朋友,快请进,快请进!”
她很是热情,挽着徐行的胳膊将她往屋里带,路过第五月时,还顺道杵他一胳膊肘:“别发傻,给妹子烧水去。”
老太太气哼哼地回里屋,路过也用拐杖敲了下第五月的腿:“还是驴脾气,死倔!”
他想说些什么,看到母亲蹒跚的背影,还是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罢了,罢了。
即便已经打过成千上万次的腹稿,他依然开不了口。言语是利刃,与其鲜血淋漓地吐出来,不如就让它在肚子里腐锈。
年少时争什么心之所向,还可以称赞一句胸怀大志;将至中年,再心心念念那些幻想,就是真的不识好歹了。
正是因为不识好歹,除了失去未曾拥有的,他也失去了曾拥有的。
————
一家人约莫刚吃完午饭,残羹冷炙还摆在桌上没有收,女子朝她尴尬地笑了笑,动作飞快地将碗筷摞起来端回厨房。
返回时,她在衣摆上擦着湿漉漉的手问:“徐妹子吃过晌午饭了吗?”
徐行被她一口一个妹子叫得颇为心虚,这女子看着也就三十出头,比她真实的年纪小一些,“多谢,吃过了。不知你是……”
“我是第五月的妻子,柳家村嫁过来的,妹子叫我柳娘就好。”柳娘招呼她坐到正屋那张八仙桌旁,张罗着取出些瓜子水果,闲话道,“妹子也是这个村的?是村东头的徐家吗?”
“是。我早年离乡,此次回来探望亲友。”
徐行的目光跟随着柳娘的背影,看她忙忙碌碌翻箱倒柜,忍不住道:“柳娘,不必麻烦了。”
身后忽然有人说:“没事,让她找吧。”
说着,八仙桌上落下一只瓷碗,第五月在她对面坐下。
只是这一个动作,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双肩塌下来,肩膀内扣,背也弯出细小的弧度,双手搭在桌上,触及徐行的目光时,又像被火烫到一样,缓缓缩回了桌底。
敞口的碗中是褐色的茶水,热气氤氲而上,很快就会凉透。
“来妹子,吃点水果。”柳娘将果盘放她手边,看到那碗茶水,疑惑道,“咦,月郎,这茶你不是要送给镇上的……”
第五月身躯一滞,猛地制止她:“柳娘!”
柳娘被他吓了一跳,第五月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重重呼出一口浊气,搓了搓眉心,“别说了,柳娘。”
“……别说了。”
“什么别说了?”徐行忽然问。
“没什么。”第五月垂着眸,“你来我这里,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
“月郎,哪有你这样问客人的?”柳娘皱眉,坐到徐行身边,往她手里放了颗苹果,“好妹子,吃水果,别搭理他。”
徐行乖乖啃了一口苹果,柳娘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听娘说,你们二人还是青梅竹马,打小就相识?”
是啊,打小相识的玩伴,她自以为的“天作之合”。
“都是过去了。”徐行笑着道,“今日登门叨扰,看到各位身体康健,我便放心了。多谢柳娘的苹果……”
她又端起桌上那一碗茶,仰头饮尽,不轻不重地将碗放回桌面,对第五月说,“还有你的茶。”
“告辞了。”
徐行转身时心想,这里,自己或许也不该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