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三十八

那长歌弟子弹得平缓。一个拨弄间,裴谙不由得顿了顿步子。琴声自顾延续着。他接着前行,无意地侧眼望过去,却见树荫婆娑之下,几支斜出的树梢后,那长歌门人有所察觉,透过枝节也望向他。

那双眼略微含笑,那是方才与七秀女子谈笑还未来得及收的笑意,似江南烟雨点染过的桃花。

那笑意很快敛起。那长歌门弟子冠龄模样,目光清亮。他定定地望着裴谙,突然又笑了。

“你懂琴。”他定定地说。

曲子停了,他抬手轻压住琴弦。

三人闻言便停了下来。

那七秀女子看了看身侧的长歌门弟子,又看了一眼三人,似是明白了什么,蓦地笑开,站起身上前几步拱手:“唐突了。三位赶时间吗?不如过来看看风景听听琴呀?”

长歌门人也跟着站起来行礼,目光却一直盯着裴谙。

二人全然不上前半分,那七秀姑娘说话也只是远远地喊着。只是他们行礼倒是周全,秀坊的女子笑意盈盈,长歌门人也目含真挚。

如此,三人只好走近些。

裴谙在距人三五步处停下,拱手行礼。

那长歌门人只是凝视着裴谙,微笑着又道了一声:“阁下懂琴。”

沈清仪多看了那长歌门人一眼。

裴谙抬眼,淡淡地笑着:“阁下看走眼了,在下不懂琴。”

长歌弟子怔了怔,又道:“那曲子......阁下听出来了。”

七秀姑娘闻言讶然看了看裴谙。

长歌门人言罢又与沈、孙二人解释:“那是在下谱的新曲,有一处瑕疵坏了格律意境,却如何都修不好。”

七秀女子也笑了笑:“他精通音律,尤嗜丝桐,于琴造诣之深当世同辈少有。他所谓的瑕疵常人也未必能听出来,兄台就不必推却了吧?”

裴谙淡淡笑了笑:“在下闻这琴声动人,不忍驻足片刻,想来是巧合了。”

长歌弟子仍是一心一意望着裴谙,目光清亮。他闻言默了默,转身回去,又拨弄开琴弦,只是这次是些零星散调,时断时续的。

沈清仪默默看了一眼裴谙的神色,暗自思索着。

记忆中,那双手似乎也没有琴茧。

那秀坊女子笑着说:“相逢便是缘分。三位走了一晚上也累了吧,来这儿坐着歇歇脚?”

裴谙本欲推脱,却闻沈清仪问:“倾娘,累不累?若累了,便歇歇。”

孙浅倾应:“好啊!”

裴谙跟着二人坐下,便听那长歌弟子又弹起了方才的曲子,只那几句,有一处来来回回地变换着弹,却一直皱着眉心。

“在下萧可月,七秀弟子。道长贵姓啊?同这位万花弟子是友人?”

沈清仪应一声,又道:“免贵姓沈。沈清仪。”

“那这小妹妹呢?”七秀女子问起来,笑眯眯地看着孙浅倾道一句:“小姑娘真漂亮啊!”

孙浅倾看了看裴谙,答:“这是倾娘师父,倾娘的姓名是孙浅倾。”

三人在这边闲说着,裴谙则听着琴音,独自琢磨着什么。

琴音渐缓,长歌弟子又换了首小调,有一句没一句地弹着。

是北方的雪霁。万物铅华尽洗,远山朦胧,不知名处传来空荡的林间轻响。

长歌门人出声,却不问名姓:“上元佳节,今夜过得可好?”

沈清仪留神听着。

“初次走过这条街,”裴谙目及远方,“这欢声笑语的,身临其境,倒比料想得要好许多。”

林间惊起几只飞鸟,羽落无声。

长歌弟子侧头看他,浅笑:“那便好。阁下不在此久住吗?”

裴谙摇头间瞧见后者眼中一丝黯然。

弦音断续。

“阁下爱什么书?”

林地近了。春寒料峭,晨光弥漫进雾里去。

裴谙想了想,答:“算不得博览。近日......”

突兀地又一顿。裴谙惊觉后想接那话头,确有些迟了。

那抚琴的手便又停下。那清亮的双眼含着笑意,别有意味地看他——

又是一处所谓“瑕疵”。

琴为极品,曲谱绝佳,弹奏更甚。逾善音律的人便对音律越敏感,更何况是上等琴音。

于玉指抹挑勾拨间勾魂摄魄,裴谙的心神总不由得被琴音牵了半缕,那流畅弹奏中的分毫不对便引他心神一滞,话头也跟着停住了。

长歌弟子道:“你懂琴。”

那双眼澄澈,其中的希冀与热切欲掩不掩,丝丝缕缕地泄了出来。

裴谙无处推脱,也蓦地懒于推脱。他无奈地轻轻摇头,低声笑开,直笑得眼中泛起了苦涩。

长歌弟子见了微微皱眉,轻声道:“有所唐突......还望阁下能宽恕不才的小小私心。”

“我懂。可我把它忘了。”裴谙黯然。

“忘了?”

“绝弦已三载,”裴谙仰首看向夜空某处,“那架琴上积尘都不知有多少了。它的羽弦易松,现下音已不准;琴腰裂缝从前就未补,如今该裂至七分;刻字的漆——那个‘晴’字的漆——落了十有二三;还有那......”

裴谙忽然顿住。

长歌弟子听着,沉默着。

四下静着,身侧几人的谈话早不知何时便结束了。

良久,长歌门人开口:“这如何是忘了。虽在琴匣里,它分毫变化都在你眼中。”他侧首,“它在你心上。”

裴谙的睫毛颤了颤。

“说来应是冒昧,只是......你虽绝弦,却未绝琴;也......未绝情罢。”他瞧着裴谙神色,说得小心翼翼。

裴谙敛了眸子,眉心却皱得愈发地深了。他低叹一声“谢谢”,缓缓站起来,向孙浅倾与沈清仪望了一眼。

沈清仪站起身来,轻唤:“倾娘。”

裴谙转头对那长歌弟子细语:“旧事......我还需想想。那调子,我也未必能修。方才想着,指法不如将抹打转用勾托,重且浊些。”言罢一揖:“告辞了。”

那人担忧地皱着眉头,回以一揖,默了默,说:“诸事顺利。”

七秀女子也跟着作别。

裴谙一行人折身欲走,才迈了三步,便听身后人唤:“知音留步。”

回头看过去,灯火阑珊处那琴前青影孑立。他俯身抱琴前来,玉面青冠、身姿风雅。他问:“这琴叫临渊,孤寂了好些年岁,不知今日能否识得一新友?”

临渊。

裴谙犹豫片刻,上前一步:“我写与你。”

长歌弟子一手抱琴,一手手心翻起,在裴谙面前展开。

指尖轻点,裴谙在那只手上写着什么,身形遮挡,沈清仪便看不见了。

写到第三字时,那双带着琴茧的手微微颤开来。裴谙仍仔细地将第四字写完,抬眼,只见那长歌门人满目震惊。

裴谙笑里又带了苦涩。

长歌启唇,张了张口。

裴谙将食指竖在唇间。

他便噤了声。

他看着裴谙转身,三人一同离去;他望着渐远之人的背影,合拢了手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沈清仪若有所思。孙浅倾看裴谙神色,也不敢开口问。

走出十几步入了大街,人声又嘈杂了些。沈清仪隐约听到背后,一女子话音清脆:“怎么还愣着?他没与你说吗?别伤心呀!”

“不......我高兴!我......”

“唉?怎么眼睛里都泛泪花了?你别哭呀!”

“他信我!如此足矣......他信我!......”

七弦琴又称丝桐。

唐代,一尺合今30.7cm 。一尺十寸,一寸十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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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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