祜桑施施然站起,身形在烛光下拉长,像当年魏王故邸一场无声旧梦。
“圣上,小王从前为一己之私背弃故人嘱托,心中偶有悔意,眼下大宁也容不得那故人之子,不如将他交给我,西域虽不及大宁地域广袤,总还有他落脚的地方。”祜桑躬身一揖,勾起唇角,“当然,若圣上心怀仁慈,愿意放过罪人余孽,在下也不会强求。”
温越低声道:“杀人诛心,他们是做足了准备来的。”
跨过二十年光阴,一切是非都隐入尘烟看不真切,被剩下的人却满怀疑虑奔赴江湖,等待他的还会有什么?
陆昭:“王子方才所言,千头万绪,只是,韩渡此人是不是你口中的故人之子,恐怕得拿出证据。”
“沧海珠的当票记载得明明白白,当铺老板也记得那个女人,人证物证俱在,那女人带着的孩子年岁也全然对得上,后来她得病死了,孩子做了流浪儿……”祜桑眸光一转,“说起来,那年江北大旱,那孩子流落到广陵郡,幸得一户人家好心救济,便是在那里遇到了正在做客的明河散人夏摇光,拜到沧浪剑门下。”
被他点到的人正是兰台令史梁鉴。
水榭中百官面面相觑,彼此眼神际会,碍于天子脸色硬是谁也没敢出声议论。
沈庭燎:“祜桑一张嘴咬了朝堂中一群人,水是越搅越浑,大理寺有得忙了。”
温越:“这趟出使对他而言是天赐良机,既除掉了最具威胁的穆辛大王子,又撕开了大宁庙堂江湖的陈年旧伤,想必回到贡拾王廷,他继承人的地位已不可撼动。”
梁鉴回应了贡拾王子的指认:“王子不提,我早忘了这件陈年往事。我家祖上与夏家有些旧识,夏摇光游历四境途经广陵,一切只是凑巧而已。”
“至于那孩子,”梁鉴说着,露出一个颇为无奈的笑,“江北大旱,遍地流民,我家人心善,收留的小儿何止他一个,谁能想到他身份特异?沧浪剑毕竟身处江湖,此后我家与他们几无联络,直到长乐九年得知那场祸乱,空叹时移世异罢了。”
祜桑:“你的授业恩师是当年才冠京华的裴氏子弟,他也曾行走内廷,难道不曾见过我那故人之子?”
“这么说,王子与我恩师也是故人了?”兰台令史脸上现出怒容,“恩师一生寥落,早就不想招惹望都旧事,就算曾见过那孩子,也是襁褓小儿,多年后哪里还认得出?恩师亡故多年,王子今日如此指摘,未免太过刻薄!”
祜桑冷笑:“是或不是,你我说了不算,不如亲口问问当事人,记不记得同为罪人之后,流落民间的惺惺相惜。”
他话音方落,旁边贡拾国师屈指一弹,水波轻荡的湖面倒映出半空爆开的大团绿荧荧火焰,海棠枯瘦的枝头微微一颤,有道利落人影自鬼火中跃出,姿态相当肆意地在水榭一角屋檐落定,那身玄色衣衫被廊下火把照亮,像暗夜里剪出来的影子。
紧接着,众人听到一声满怀嘲讽的哼笑,那影子在夜幕下浅浅一晃,竟是柳絮拂衣般从檐角擦过,再回神时人已在十丈开外。
众人大为震惊,他就这么走了?!
自然有动作快的,国师手下结印,原本被冲散的鬼火霎时凝结成道道拦路的网,海潮声动,玄衣剑客身前摹地挥开亮丽弧光,横剑既出,万山无阻,气劲彼此相撞撕裂,原本平缓的湖面波浪迭起,就连长长的水榭连廊也似岌岌可危的一叶孤舟。
没想到他出手如此霸道,不管是大宁还是西域,谁的面子也不肯给。西域使团中有人大为恼怒,虎视眈眈地站起。
与此同时,一道冷然杀气无声散开,摘叶飞花般拂过他们胸口,令人顿生毛发倒耸的寒意。
远处,大宁御前监察使一手按剑:“刀剑无眼,请各位不要轻举妄动。”
如此场合,贡拾国师不会真的动手,且他并无重伤韩渡的立场。沈庭燎对此心知肚明,再看他身边的温越,已然事不关己地陷入沉思。
贡拾国师扬声道:“二位放任此人离开,难道打定主意要庇护他吗?”
一句话的功夫,韩渡身形已洒然遁去,仿佛昙花一现。
“此为大宁天子御前,仅凭一个故事,就要将人捉拿,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沈庭燎道,“再者,魏王也好,沧浪剑也好,都是我国之事,自有处置章程。反观贵国称雄西域,却连恶鬼也奈何不得,放任其在他国作恶,还是多看看自家门口烂摊子,免遭天下人耻笑!”
李临阙小声和两位兄长咬耳朵:“我现在知道阿照为什么不在朝堂上蹲着了,真的很容易被御史弹劾出言不逊到处拱火……”
李麟趾:“……”
李定:“……”
大朝会饯别宴,终以闹剧收场。
嘉和帝突逢故人冲击,本就吊着一口气的身体愈发难受,黄秀忙忙地召了医官去紫宸殿,贵妃与诸皇子也随侍在侧。沈庭燎料他今夜不会召见,沉默地看着大鸿胪寺官员将异国使团送回馆舍,众臣渐渐散尽,兰台令史行走人群中,背脊挺直,有种异常的萧索。
许是感受到他目光,梁鉴停步回身,与他对视一眼,浅浅笑了笑,而后转头离去。
水榭内烛火摇曳,宴席散场,唯余残灯。
温越扣住他的手:“我们走。”
还是那驾青穹顶。
温越摩挲了一下沈庭燎的指骨关节:“你很生气?”
车厢内熏暖,沈庭燎松开手:“我没有生气的立场。”
温越微一挑眉。
“他必然知道自己身份,否则不会一而再再而三与我们划清界限,”沈庭燎道,“只是你对他始终放心不下。”
他说着补充了一句:“因为那点可笑的责任心。”
“可笑吗?”温越道,“那么我对你岂不是更可笑?”
沈庭燎双眉一凛:“温越!”
“嗯?竟敢直呼师兄名讳,”温越慢悠悠笑,“你说你该不该罚?”
夜深,月光照庭阶。
沈庭燎抱臂靠在半开的门扉前,大红灯笼在头顶轻轻摇晃,时不时有疏疏残雪飘下来,带着几分冬日余韵。
他近日七情返身,巫山剑道清净绝俗,本不该困于此等变数,但一切牵念皆系一人,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麻烦。
沈庭燎伸手按一按眉心,眼角余光瞥见一只与这个季节格格不入的豆娘晃入庭院,穿过院中大海棠树寂静的枝桠,而后飞进他身后的东厢。
脚步声带着修行之人特有的沉稳,韩渡仍是那身玄衫,堂而皇之地从院子正门走进来。
看见灯笼下的人,韩渡讶异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当门神,受罚。”沈庭燎道。
韩渡眼神疑惑中带着诡异,这师兄弟二人玩的把戏,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里头有人唤:“进来吧。”
韩渡抬脚进门,见沈庭燎亦转了身,不由睨他一眼:“你不是当门神吗?”
沈庭燎目不斜视,先他一步跨进去:“我有病?”
韩渡:“……”想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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