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夜雨

豆娘顺着木门缝隙爬了进去。

灯花红。

与身在道门的董含光不同,董含章的美是典雅含蓄的,若非此时神情木讷,否则该是何等温柔可亲的模样。

这是个灯下的美人,僵硬、迟钝,了无生气。

豆娘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美人眉心,淡淡清气随着它翅翼翕动溢散出来,在柳叶眉间落下一道符印。

印记沉下去,美人脸上忽现裂痕,像一张干枯纸页被惊扰,化成片片剥落的纸屑。那双美丽的眼睛睁开,眼底有未散的惊惶。

她发出一声痛苦低吟,抬手抚上额头:“维卿,我好像……做了很长的噩梦。”

“南疆冬梦蛾制成的毒,自然不会让人做美梦。”有人接过她的话。

“谁!”

宽袍大袖,衣若鸿羽。银丝剪在他手中熠熠生辉,将一团不安的灯花绞去。

那是张过分清俊的脸,至少让人第一眼看见,不会生出警惕。

“在下一介游方道士,名号子虚。”温越对她微笑,“我救了你,你不道谢么?”

董含章上下打量他:“你与外面那个和尚,不是一路的?”

“僧道何曾同路。”

“他身已出家,心却没出家,未必与你不是同路人。”董含章瞥一眼关闭的屋门,“我记得,他的耳朵很灵。”

温越:“是吗?那他的耳朵可能还不够灵。”

董含章沉默。

温越:“你只有今晚对我陈情的机会。过了今晚,明晚我不会来,以后你的丈夫或许也不会来。”

女子讶然,目光游移。

温越好整以暇地冲她笑笑,在蒲团上盘膝坐下,疑似入定。他身后是一个佛龛,里头供着佛像,佛前香炉积满灰烬,边上堆叠着不少立香。

他没等太久。董含章的决断力比他想得更强。

“可以告诉你一些事,但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病入膏肓,真的在意所谓好处?”温越道,“你眼前最大的好处,难道不是外面那个小和尚?”

董含章脸颊顿时红了:“你知道他是谁?”

“他是恶鬼给你献上的礼物。”假道士笑容洞明,“一个你无比痛恨,又难以拒绝的礼物。”

她咬着嘴唇,眼神静下来:“他们说,我用了他,能活。”

温越:“你相信?”

董含章摇了摇头。

“人总是贪心的。生了病的时候想活,活着的时候想活更久,能活更久的时候想长生。”温越指指身后佛像,“你既然不相信,何必拜它。”

董含章笑了,她的笑容果然温婉动人,又脆弱得像不堪攀折的花朵。

“拜佛只求心安,可是自欺欺人,怎能长久。”董含章看着温越的眼睛,轻声道,“我夫君他有麻烦了,对吗?”

“朝廷上的事,在下江湖散人,并不清楚。”温越道,“如果你想不出该主动说什么,我这里倒是可以先给你提供一个消息。”

“请讲。”

“令尊府上某个姬妾秘密受孕,不出数月,有添丁之喜。”

一阵剧烈咳嗽声响起,董含章不及扯下腰间巾怕,鲜血从指缝间溢出。

温越站起来走到她身边,点了她几处穴位,又摘下那方淡紫色巾怕裹在她手腕,一手扣在脉门处,口中低声念诵,清气自脉门入,游走于经络。

董含章喘匀了气:“多谢。”

“粗通岐黄,只能如此了。”温越感受着指腹下游丝般的脉象,道,“董大人老当益壮,你不为他高兴?”

董含章苦笑:“你这道士,怎么尽爱捡扎心窝子的话讲。外面那小和尚果真没动静,不知你今晚有没有时间?”

温越莞尔,扯过一把交椅坐下:“我特地为你而来,自是留足了时间。”

“好。”董含章道,“我是妇道人家,肚子里没那些经略大道,只能同你说说旧事,闲杂话语,可别不耐烦。”

“必定不会。”

故事说来也简单,只是董含章在回忆时添了许多细节,不免略为繁琐,但一个人的生平,本就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

龚维卿父亲本是益州城的铁匠,技艺精湛,时不时为当地驻军打造修补兵器,与董济安素有往来,颇为投缘。后来龚父不幸早逝,孤儿寡母常受董济安接济。到董济安在军中地位愈高之际,年少的龚维卿投身军营,一为男儿守卫疆土满腔热血,二为报答恩人多年照拂。

董济安膝下二女,长女董含章与龚维卿差不多年岁,被母亲教养得端庄贤淑,次女董含光年纪要小上不少,还是稚童之龄。

虽说入行伍较早,龚维卿却在这方面展现出惊人的天赋。董济安由此对他更为赏识,安排了人教导他读书识字,懂得兵法运筹的学问。龚维卿知恩图报,常常登门问安,一来二去与青春年华的董含章相识,渐生情愫。董济安看破不说破,待两人再长大些,便与龚维卿之母议定亲事,将大女儿许给了他。

龚母自其父逝去后便一蹶不振,得见儿子前途光明,对董济安更是感激涕零,嘱咐龚维卿一定要牢记岳丈恩德,不可辜负董家小姐。如此千叮万嘱后,龚母卸下那口气,不久便撒手人寰。

西南驻军,一方坚壁,龚维卿凭借自身能力与岳丈扶持,在这里一路青云直上。与董含章完婚后,夫妻琴瑟和鸣,感情极好。

董家大女儿出了名的贞静柔婉,从未沾得武人习气。早年董济安认为家中还能再出男丁,可惜夫人好不容易生下第二胎,又是个千金,还因此元气大伤,香消玉殒,之后府上姬妾亦无所出。

董济安无可奈何,找到高人算命,一连算了数遍,都是命里无子的结局。

“也就在那时,他将含光送去繁花派修行,并愈发器重维卿。”说到这里,董含章笑了笑,“维卿很争气,在军中名望不错,此后调任都护府,再进兵部,以他的年岁资历,已是难得。”

温越:“不错,你说了许多,让我了解了龚维卿的详细生平,相比之下,你自己倒显得无足轻重。”

“无足轻重,是因为乏善可陈。”董含章道,“母亲在时,我听母亲的话,母亲走后,我听父亲的安排,丈夫调任京城,我便跟随丈夫。父母待我不错,丈夫又是心爱之人,于我而言,并无不妥。”

温越:“只是无趣。”

董含章点头:“只是无趣。有时我很羡慕妹妹,自在行走,交游广泛,身上没有闺阁女儿那种拘束,我们二人,就像飞鸟和池鱼,天上地下,大不相同。”

“哦?你是这样以为?”温越道,“其实我还有一个消息要带给你,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可以谈点别的。”

“你的消息,似乎都不是好消息。”

温越浅笑不语。

董含章轻叹:“想谈什么?”

“谈谈少年深情,兰因絮果,相看两厌。”

董含章嘴里发苦,嵌宝戒指戴在指间,竟硌得生疼。

正当温越以为她要下逐客令时,忽听她道:“不是相看两厌。”

纯金戒指光彩华美,双飞燕眼眸取自西域猫眼石,精巧无匹。董含章手里摩挲着戒指,喉间绷着,发出的声音也有几分涩然:“所谓得失相济,维卿受父亲助益良多,自然事事以父亲为先。无论公事私事,皆是如此。”

温越替她把话说了:“哪怕是违心的事。”

“他从不在我面前提,可是他的表情,他的态度,都藏不住。”董含章摇头,“你说他是爱我,还是恨我?连我自己都分不清……”

温越心下一动:“许是,爱恨两难呢?”

董含章闻言笑了:“你这样通透,更不像真的出家人。”

她款款起身,在僧房中踱了两步,道:“你瞧这里,陋室枯床,古佛青灯,不知怎地,倒比我在家清净些。”

“可你心有牵挂,想必不能领会佛门清净之道。”

“这些日子我等他隔三差五地来,竟觉得比他成天回家见我好得多。便如你说不能领会,心中却安宁不少。”

“我道门讲求本心自在,你方才倾倒了诸多回忆,算是有空碰一碰那‘本心’了。”

女子抿着唇,眉目舒展开来。

这时屋外传来异样声响,沉闷得像遥远深巷里的爆竹。

董含章比先前镇定许多,听到这种动静,只是以目问询。

“飞蛾扑火,难道要怪灯火太美丽。”温越摆手,“且等一等。”

董含章回转榻边,与他对面相坐:“我现在相信你与他们并不同路。夤夜来访,除了外面那些,你还希望我做什么?”

温越:“实不相瞒,外面的事只是赶巧。至于你么,不如想想如何活过今晚。”

董含章一怔,喃喃道:“我本就是将死之人,今夜或明夜,有何不同?”

“你活一天,就有一天的利用价值。”紧闭的门扉砰砰作响,带笑的桃花眼一扫而过,仿佛看穿背后的焦灼。

不知怎地,尽管面前这个年轻道人手无寸铁,董含章却觉得有他在这里,就不必担心自己的处境。

那只骨骼修长的手似乎是在掐算,尾指桃木戒模样质朴非常,但格外引人注目。

董含章正要开口问问他戒指的来历,忽而一记重响,木屑纷飞,血腥气伴着劲风冲进来,令她头脑一阵晕眩。

那是怎样离奇的景象——木门洞开,血与尘土裹着一道人形,再看其脖颈之上,鬓发之下,九头妖鸟面具邪异乖张。而在这人背后,弥天之雾充斥整片天地,目之所及一片茫茫,仿佛连这间僧房也要如一粒微小的草籽般被吞没。

董含章睁大眼睛,那戴面具的人视线分明落在她身上,令人后脊冰凉,她用了好大力气才将那份恐惧按在原地。

温越还是副意态从容的模样,很显然,这人的存在使得不速之客未敢更进一步。

一道暗哑嗓音响起:“看来是我赌错了。”

“原本你有机会得手,可惜我的运气更好,留在了这里。”温越对他眨了眨眼,“又见面了,鬼车。”

血还在顺着长剑往下滴落,轻快而不留痕迹,这是把难得的好剑。

温越记得这把剑:“我们上次交手,还是去年在淮南道俞大人府上。”

他停下掐诀的手,外面一片死寂:“世事无常,俞大人如今,已是个死人。”

杀手猛然抬头,剑影如风刺穿烛火辉光,眨眼就在近前,要将那副虚伪的面具击碎。

似柳絮纷飞、杨花乱洒,剑影发生轻微的扭曲,一团青烟扎入大雾,只听几声闷哼,然后再无声息。

董含章惊得指着地上遗留的血痕:“他凭空消失了!”

温越眉尖因讶异而微微挑起:“是羽遁术。”

他起身走到门边,那弥天之雾随之散尽,董含章好奇之余跟了过去,见到院中情景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这!”

三三两两的尸体无头绪地倒在地上,墙头院门外,雨水淅沥,血腥气仍在蔓延。

整座华崇寺,在不声不响之间,完成了一次隐秘的杀局。

她再看袖手在侧的年轻道人,已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脸色:“你到底是谁?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温越笑望她一眼:“我有急事,得走了。”

董含章愕然:“……你将我留在这儿?”

“这位夫人,在下是清白人,没有拐带良家子的爱好。”温越指指满地尸首,“何况这里出了凶案,得快些报官才是。”

董含章无语片刻,道:“你不是说,他们都是巧合?那你今晚来找我,必有缘由。”

像是担心他马上离开,董含章直截了当道:“你带我走,反正生死由你,想得到什么,岂不都由你说了算?”

温越笑道:“有趣有趣,你自己决意舍下,却说得像我捡到大便宜。”

说话间一记风声掠过,“咚”地又一响,一颗光头栽倒在地。

是那个昏倒在外的小沙弥,刚才挣扎着要醒。

温越挑眉,见院墙上沈庭燎临风而立,手里举着把油纸伞,伞沿滴着水,阻不住穿透夜幕与血气的目光。

“巧得很,说要报官,官就来了。”

虽然这个道人总爱笑,可这时董含章才从他的笑意里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愉悦,纵是这样诡魅凄迷的夏季雨夜,也因此变得轻描淡写起来。

沈庭燎轻巧落地,在廊下收了伞:“留了个活口?”

“是个炉鼎,也是恶鬼的线人。”温越拱手一揖,“沈大人,恶鬼侵袭华崇寺,狂妄至极,多亏你及时出现,小道这便放心了。”

沈庭燎:“……”

董含章:“……”

沈庭燎:“你是不是当我眼睛不好?”

温越:“你眼睛不好,天下就再没有更好的了。”

沈庭燎根本不理会这些鬼话:“你是不是还要把她带走?”

温越向他附耳道:“今晚恶鬼来得急不是巧合,龚维卿那边定有问题,这边的事你找人接了手,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师兄不会给你添乱的,好不好?”

温热吐息扰得耳朵发痒,沈庭燎偏了偏头:“行了。”

他没再表态,董含章还在担忧,身子却陡然一轻,竟是被平地一阵风带起,跟着那道人直往华崇寺外遁去。远远地,传来火把光与嘈杂人声,像这座宏大寺庙刚从沉睡中惊醒。

那个穿青衣的朝臣居然是答应的。

她想起去年在东宫太子妃生辰宴上见过他,神色疏淡得有点不近人情,笑起来却英俊又锋利,引得不少闺阁女儿荡然心许。可惜如花美眷都打动不了他,她为妹妹写的花笺也沦为众多纸笺中的一枚。除了那晚弹琵琶的乐师,无人能品味他杯中酒香。

思绪漫漫,这一夜发生太多意外,董含章心情反倒无比平静,她鼻尖嗅到一缕不知何来的香,极目穹天无际,只有雨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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