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使团

当然,这份名单直接令他传信京畿督卫军统领赵思明,口吻严肃地建议加强全城戒严,尤其在天子设宴接见列国使团时。

大鸿胪寺内,封子彦正在清点礼单上的物品,状似不经意地瞥一眼抄手游廊那边,娄玉书神色平静,但与他一贯模样比起来,应是生了不小的气,在他对面站着个同样穿绯袍的官员,脸上有微微歉意和木讷,不过在封子彦看来更像是种敷衍。

自前礼部尚书陈英革职后,这一位子暂无人补缺,便由两位侍郎共领诸事。

娄玉书是扶风郡大儒谢清的得意门生,又在文心台悠游过不少日子,后来取仕登科,实打实坐到侍郎位,能力、才干俱佳,礼部中人也隐隐以其为首。但另一位侍郎的身份让这种信服不能轻易显露,表面上二人分庭抗礼,地位相当。

即使性子慢吞吞的,对政事毫不上心,作为当朝镇国大将军与皇贵妃的亲弟弟、靖王殿下的亲舅舅、大宁的国舅爷,荣长信没有任何必要,为下官递错的一份名单,而去低声下气地道歉。

因为贡拾国临时新增了使团人员,所以在把名单交给同僚时错拿了旧的,说出去只怕被人笑掉大牙。

荣二爷沉迷佛道,人尽皆知,平日里叫人给擦屁股便也罢了,这种节骨眼出个大纰漏,娄玉书咬着后槽牙,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心里实则恨不得把他套上麻袋打得满地爬。

旁边传来“啪嗒”声响,封子彦抬头,多出来的那个使团人员正站在一株光秃秃的海棠树下,手里握着一截海棠断枝。

此人个子颇高,肩背略有佝偻之态,从头到脚裹着相当华丽的异族服饰,贵重衣料上绣了繁杂符文,与钦天监那位邋里邋遢的监正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许是察觉到他注视,这人转过头来,一张沟壑丛生的脸正对着他。

即使看过这张脸,封子彦依然是一阵心悸。

人在衰老时,脸上的皱纹会越来越多,像岁月不断刻下的年轮,但封子彦此前从未见过这样一位老人,面部覆满道道蛛网般的皱纹,凝视几息便能令人眩晕,打心底生出恐惧。

那人开了口,声音比外表年轻,甚至不是老人的那种粗糙,也毫无衰弱感:“我听闻,望都遍植海棠花,海棠,是你们最喜欢的花朵。”

封子彦定一定神,用流利的西域话回答:“国师大人说得不错,望都本是块不毛之地,相传开国时太祖皇帝亲手种下百花,只有海棠最先开放,后来便成了大宁的国花。”

贡拾国师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脸上皱纹随之变幻,封子彦移开视线,只听他道:“刚刚从天水大街经过,看见一座官署,内里杀伐之气很重,听闻里头主事的是个海棠花般的人物。”

封子彦心头咯噔一下,面不改色道:“那是我朝监察司所在。”

贡拾国师没再说话,不知使了什么术法,那枚海棠断枝眨眼化作黑色细屑,从他指缝间坠落。

封子彦借口去看膳食匆匆离开,走到半路撞见独自行来的娄玉书,立刻把人拉到偏僻处,将贡拾国师怪异言行描述一遍。

“我会转告的,”娄玉书道,“你去对接别的使团,贡拾这里我亲自应对。本是跟御史台借你来做译官,没想到有硬茬子。”

封子彦沉吟片刻,道:“只是朝觐,应当不会有太大的麻烦。何况有温步尘、符道临那样的道门高手坐镇,若真掀起风浪,我们也可瓮中捉鳖。”

娄玉书:“但愿如此。”

在照例整理这一年积压的卷宗时,左谦发现自家监察使格外勤奋,那一目十行的本事几乎被运用到极致,仿佛赶着年关加急处理完一样,第二日点卯时经常发现灯台里见底的灯油,只好帮忙重新注满,唯恐他夜间又要使用。

也想着问过,酉时过了都不着家,家里无人等候吗?左谦认真思索了下,决定还是不找这个话题。

湛思那边传来消息,户部忙得炸锅,就差住在府衙里头了,过府之约怕是要推到年后。沈庭燎本打算趁着回京当晚的空隙找他,不料被嘉和帝绊住,索性现在两人都忙,便暂且搁置下来。

如是直到除夕前一天,御前监察使推掉种种邀约,在监察司和沈宅两点来回,终于在迷蒙晨光中眨了下眼睛,瞥见灯台一点微茫火焰跳了两跳,绽放完最后的大团灿烂,彻底熄灭。

坊市寂然,这是连夜间嬉游者也最安静的时候。嘉和帝身体欠佳,冬日太阳出得晚,早朝也迟,街道上听不见朝臣车马的銮铃,只有偶尔几声鸟雀清啼。

马蹄嘚嘚从石板路上踏过,守夜的巡防营卫兵瞧见,躬身一揖,马背上年轻人微一颔首,便贴着皇城外墙向着北边去了。

这是要出城?

卫兵纳罕,天寒地冻,御前监察使要去北邙山捉几只野味当年货吗?

沈庭燎当然对蛰伏山里的精怪没那么大兴趣,他穿过玄天门,沿着石阶上了北邙山顶。

北风自荒原起,到了帝京酷烈余威犹存,随着白马拾级而上,风刀愈发冷厉。

钦天监几座大殿近在眼前,到处洒扫得非常干净,一些大鼎、钟鼓等器具也布置得相当完备。

引路的司晨对这不速之客拱手道:“不知大人来此,有失远迎。”

“没什么失不失,我顺路来看看。”沈庭燎在山门口放了马。

司晨一噎,这可不像顺路,说是临时起兴过来监察更可信吧……

沈庭燎忽略他脸上那点心思,问道:“年关已至,监正大人近日观星有何见闻?”

“大人没叫星官记录,”司晨小心答道,“不过昨夜大人未曾观星。”

“哦?他夜里还有别的事?”

“来了一位客人。”

说话间已到观星台,不消这位司晨介绍,沈庭燎一眼便瞧见那里坐着两个小老头,一个冬腌菜般满脸晦气的就是此地监正杨璀,另一个戴着羊皮帽子贪嘴喝酒的是天一堂老板冯润生。

司晨将人带到,便一溜烟跑了。

沈庭燎走过去,发现山巅处居然弄了道阵法,阵中气脉流动,外面寒风大作,内里温暖如春。

杨璀看到他,登时一惊,忙起身相迎:“沈大人,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山上冷,我进来暖暖身子。”沈庭燎瞄一眼他身后棋盘,“杨大人,你竟然跟臭棋篓子下棋?”

冯润生闻言,张口骂道:“人家愿意跟我下,碍你什么事?”

“冯润生不光棋技稀烂,到处求着人跟他下不说,他还悔棋,”沈庭燎挑眉,以目示意,“杨大人回头瞧瞧,是不是棋面变了?”

杨璀一惊,转头细看,挠挠头:“咦?似乎……”

冯润生气恼,伸手将棋面搅了个一团糟:“不下了,扫兴!”

罪魁祸首脸上半分歉意也无,自顾坐下来,拿起搁在一边的羊皮卷。

羊皮卷上绘着大宁及周边广阔的天地,西接大漠狂沙,东至无极之海,南抵千里烟瘴,北连无尽荒原。此时,地图的东侧和南侧分别画了只腾飞的青龙和朱雀,地图最上方是大片星图,对应东南两处分野的星辰黯淡无光。

“日前大雾弥漫,星河迷踪,偏有荧惑守心,藏于天幕。”沈庭燎将羊皮卷放回,注视杨璀的眼睛,“沈某不通星象,不见星官进言,特来讨教。”

杨璀那张脸愈发苦闷:“并非不愿进言,只是无常劫昭示已出,如此迹象实在平常,说出来徒添烦恼。”

沈庭燎冷笑:“所以你烦恼得昏了头,在这儿陪人下棋放出脑子里的水?”

冯润生听得白眼连连。

杨璀哼哼唧唧,半天打不出个闷屁。

“我问你,”沈庭燎拈起一粒棋子,在棋盘上磕得“哒哒”作响,“荧惑守心,赤色之气起于西方分野,祸在何处?”

杨璀脸色惨绿,支支吾吾。

“说。”

“祸在……祸在归人。”

沈庭燎静了一晌,开口道:“我师兄也是归人。”

冯润生实在听不下去,手里酒杯重重一放:“猪油蒙了心的东西,哪个提他来!”

“哦,不是他。”沈庭燎道,“那是谁?”

杨璀绞着手指:“这个真不知。”

即便如此,三人也陷入沉默。

帝京望都,眼下最大最亮,明摆着的那个归人,是靖王。

沈庭燎从玄天门入城,刚走没两步,忽见温越从一间书肆徐步而出。

“师兄,怎么在这里?”

“师尊曾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因此,我要多读书,不负他老人家教诲。”

“……”

温越少小求学时涉猎甚广,胸中典藏何止万卷,更兼收百家之学。沈庭燎心知肚明,想起温越提及这两日与姬小楼打理欢喜阁年末事务,这处书肆想必是个暗桩。

“师兄说瞎话的本事又长进了。”

温越闭上眼笑道:“就当我说瞎话罢,监察使大发慈悲,可怜则个?”

沈庭燎一双眼温沉如水,含了淡淡笑意:“上哪去,我送你。”

温越翻身上马:“你上哪去?”

沈庭燎一愣,忙碌整宿,这天的确并无要事,他随意想了想,还是挑了个最直接的地方。

“北军营地。”

“我也去。”

“嗯?”

身后人一笑,替他甩开缰绳,白马疾行街道,冲散轻烟似的晨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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