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教了观星和卜筮?”
“他老人家说,学得这两样足矣。”杨璀心下疑惑,“问这作甚?”
温越视线落在帝京以北灿烂辽阔的天空:“长乐九年我离开京城前,曾找张天师卜过一卦。”
杨璀:“卜了什么?”
他暗忖,依当时情形,少年温越极有可能卜算天下运势,或自身前途。
不料温越答道:“我找到他时,并未想好要从他那里知道什么,大道无常,所谓定数固然契合冥冥中某些规律,在我看来仍是无须在意的。因此,我思虑再三,请他卜算了我和师弟的因缘。”
“啊!”杨璀吃了一惊,“是因为,要与他分别了吗?”
“算是吧,”温越道,“想来想去,只想到他。”
杨璀:“那么卜出来结果是?”
“那卦象显示,只有两句话——人世间几番寒暑,纵梦里百转千回。”温越视线转过来,看着现任钦天监监正,“在下于红尘中修行,的确历经几番寒暑,但师弟说,他不做梦。”
杨璀愣住。
温越:“可见,张道渊的预言多半不作数,监正何必成日忧思过甚,情志疯癫。”
杨璀:“……”
从玄天门回到皇城,温越信步闲逛,恰巧经过甜水巷子,瞧见巷口天一堂的牌匾亮堂堂地在门口挂着,想起那晚经历,不由目光逗留了几息,被柜台上的小伙计注意到。
“温少掌门。”两个小伙计上前行礼,“来找我家老板么?他出去了,不在家。”
“无事,刚好路过。”温越摆了下手。
巷口附近忽然喧闹起来,夹杂着小孩子兴奋的叫喊声。三人转头看去,原来是上清宫弟子拎着一盏盏绘有祥瑞符字的莲花灯,在挨家挨户地发放。
“快到上元节了呀。”一个小伙计笑道。
“是啊,”温越亦笑,“正是人间好时节。”
符道临突破大宗师巅峰的消息不胫而走,那晚京畿一带的人们都看见了非同寻常的云霞。唯一可惜的是符宫主过于低调,借北邙山之势以成天地结界,遮住了突破时的雷劫,甚至连大地一丝震动也未传出。闻风而来的探事人纷纷扼腕。
“四大家,如今门徒众多,战力却不算一骑绝尘。”湛国公世子湛思今日没有煮茶,而是拿了把焦尾古琴,慢慢地调弦。琴弦在琴轸转动时发出拉扯声,偶尔漏出一两记清吟。
“你是说江南吴门?”沈庭燎盘膝坐在旁边的蒲团上,帮他将干梅花瓣碾成粉末。
“吴家最为弱势,却占尽地利人和。”湛思笑笑,道,“吴猗猗上位后,他家经营的那些茶叶绸缎铺子收成好了许多,家底厚实能养人,乱世中自有生存之道。”
沈庭燎:“吴家与达摩堂亦有合作。”
“拿得起,放得下,”湛思瞟他一眼,“东南一带,至少你不必担忧会有异心。”
沈庭燎不语,将梅花粉末与另一小盅里的香粉混合,掺入蜂蜡等物,捶打捏出香球,再填入木质模具,压实抹平。
湛思:“玄关如何?”
沈庭燎:“异动很多,尤其西北。”
“当初陆相与我等一力促成玄关设立,想想至今都好多个年头了。”湛思慨然,“世事纷乱,这一步走得艰难,有劳你奔波。”
“修言,如此感叹,为时尚早。”沈庭燎道,“对了,玄关那边密探来报,贡拾信使即将到达京畿,想必明日朝堂就能见到国书。”
“能有多少惊喜?左右不过一个结果。”湛思冷然一笑,手下琴弦拨动,发出清肃之响。
“我是说琅台的事,现在贡拾抓着不放,”沈庭燎指尖弹了下琴弦,“你不会一直让我担着吧?”
湛思按住那乱颤的弦,不悦道:“我湛修言此生,只求天下顶聪慧灵秀的女子为妻,心意相通,一生携手。纵是金枝玉叶,与万万人又有何差别?”
沈庭燎:“你太骄傲了。”
湛思:“你在指责我?”
“不。”沈庭燎摇头,“我只望你过得快乐。”
湛思哑然片刻,道:“有趣,一个被评价为薄情寡性的人劝我要快乐。”
他没指望同伴再给回应,自顾拨动琴弦,弹起一支相见欢。
寒日拥炉,犹有暖意,窗棂上搁置的模具里结出香饼,沈庭燎将其一一取下,那股清淡香气到了近处,反不及远韵宜人。
旁边几案上放着一摞厚厚的簿子,每份簿子上下两本叠起,上本是正册,下本是副册。沈庭燎随手拿起最上的簿子,翻开正册看见扉页有“益州”二字,另有朱砂盖的大印,这便是大宁各关隘上一年的账册。正册是地方报给朝廷的版本,而副册,是湛思等人剔去春秋笔法或增补空白,重新改定的另一版。能看到副册的人少之又少,沈庭燎之所以在这里随意翻阅,乃是内中不少线索,隐藏了监察司暗旅的一些动作。
又到岁末新春交替之时,沈庭燎翻过纸页,不知冬天何时才能终结。
如御前监察使所说,第二日两人上朝时,亲耳听见了贡拾国主的怒火。
流程还是走到谈判这一步。
退朝时湛思靠近沈庭燎,与他耳语道:“礼部那边的消息,大鸿胪寺馆舍中,以贡拾的几个附属小国为首,起过几次骚乱,好在赵思明是个硬茬子,把人看得跟羊崽子似的,一时生不了乱。”
沈庭燎看了看背影匆匆的陆昭并几个礼部和大鸿胪寺的官员,问:“荣长信人呢?”
“自打靖王遇刺,他消停了许多,本来就不常点卯当差。”湛思目光微嘲,“堂堂礼部,从陈英到荣长信,幺蛾子层出不穷,真叫人佩服。”
沈庭燎送他到户部衙门,扫了眼悄悄看过来的户部官差:“六部里头‘钉子’不少,听说你最近又整倒一个?”
“弈者,谋臣之道也,道阻且长。”湛思握了下他的手臂,“还望沈兄,多多助益。”
年轻朝臣意气风发,连带帝京的天空也多出几分明朗,沈庭燎眉目舒展:“此为江山大局,且看你我手中,能赚到多少筹码。”
湛思一笑,抬手冲他一揖,转身踏入府衙大门。
政事堂里明枪没有,暗箭纷纷,无论小吏还是宫人从那边经过时,都能听到激烈的交锋。闻说中途还叫了医官署御医过去,陆相硬是撑着积劳之躯,带着娄玉书一干舌灿莲花的外事官,扛住了贡拾等国气势汹汹的责问。
沈庭燎没过问政事堂里的情况,他与左谦仔细核对过监察司新一年部署,敲定后上报给嘉和帝。
左谦在奏疏上落下一道封禁符咒,问:“大人今夜有安排么?”
正是正月十五,上元。
沈庭燎不答反道:“仲礼,你有烦心事。”
左谦苦笑:“大人看出来了。”
沈庭燎将书案上籍册收拢:“说。”
左谦:“月上黄昏,佳人邀约。”
“既是佳人,为何愁眉不展?”
“大人你忘了,我兄长还未成家。”
“天下第一古板正经人,舍你其谁。”沈庭燎抱着籍册站起,走到书柜边,“想不到你连年在外,还有姑娘惦记着,是哪家的?”
左谦:“……大人想多了,那姑娘属意的是兄长,我两家有姻亲之意,可兄长一心修道,便瞒着家父家母,打发我替他去见人。”
左让?
沈庭燎:“的确胡闹。”
“是吧!”左谦一拍大腿,拍出道灵光来,“要不然,大人去见她一面,以大人绝世姿容,想必姑娘见了,定不会迁怒我兄弟二人。”
沈庭燎将最后一份籍册归档,回身道:“这才是你的目的?左仲礼,方才说你古板正经,竟然这么急着辩驳,我告诉你,活着便少做梦,多做事。”
说罢,他随手解下腰间挂着的小圆木盒,扔进左谦怀里,左谦扬手抓住,看那盒子紧紧合着,凑近了才嗅到一缕香。
“这是?”
“湛思给的名品合香,换个香球装了再送人。”沈庭燎道。
左谦连烦恼都顾不上了,张着嘴差点惊掉下巴,万没料到自己上司还有掺和他人姻缘的那一天。
他惊愕地坐在那里,直到沈庭燎出了监察司,才回想起自己原话目的,本是要回掉邀约,请沈庭燎与白马营几个兄弟同游灯会的。
暮色沉落,左谦叹口气,吹熄烛火,府衙内一下子昏暗下来。他关上大门出去,准备赴约,一面走一面还在心里嘀咕。
师兄弟吵架这么多天,到底和没和好啊?
新春之际,帝都繁华更胜以往。
在天水大街与永定桥头交接处立起一座形似麒麟神的灯山,细观大小影屏绘着山水花鸟与百戏人物,走马灯琉璃灯堆叠悬挂,夜幕起时辉煌耀目,若从九天俯身下看,便能看见自灯山始,千万条灯流奔涌帝都,一片煌煌,如日之升。
而从浮玉楼高处看去,各处喧闹不绝,有演出歌舞的,卖弄奇术异能的,贩售瓜果点心的,不一而足,更多是挤挤挨挨的游人,游人手上也提着灯,融入这光辉灿烂的盛景中。
“皇兄在想什么?”李临阙兴奋得面颊粉红,手里托着一支鹤嘴酒壶,殷殷地上前斟酒。
人间佳节,淮王殿下本打算照旧在坊间嬉游渡过,没想到有意料之外的“客人”造访,叫他又惊又喜。
花窗边一人转头,眼尾上扬:“临阙,说了要叫我华公子。”
李临阙将酒壶一放,嘴巴一撇:“什么华公子,我不是该叫你大哥吗?”
李麟趾:“……”
另有人噗嗤一笑:“小殿下,这么叫,与‘皇兄’有甚区别?”
“啊……”李临阙懊恼地拍拍脑袋,“我错了。”
好在淮王殿下情绪如风,很快又喜滋滋道:“我一直以为,皇兄会更喜欢潘楼酒店那种地方。”
温越:“潘楼酒店来往俱是王公贵族,若是去了,难道要三步一熟人,五步一拜见?”
“哎呀,你这人,”李临阙脾气上来,“我在跟皇兄说话,你怎么净瞎插话!”
“怪哉怪哉,”温越无辜道,“明明约了太子殿下的人是我,似乎淮王殿下才是中途掺和进来的那个罢。”
李临阙吃瘪,成了闭嘴蚌壳。
大宁太子贯来威严的凤眸中流露出些许笑意,并不在意这孩童似的斗嘴,将此前的话题收尾:“所以西域之变,仍是为了‘王权’二字。”
温越唇角微勾,端过一碗浮元子:“天下道法万千,唯王道之路最特别。”
李麟趾看他一眼:“无情道比之如何?”
温越动作一顿,没有回答,他视线刚好落在永定桥头一人身上,那人孑然行于人潮,不期然看见他时亦是一怔。
立春已矣,那四目相对时又轻又快吹过的,应是春风。
温越凝视着他师弟,毫无迟疑地笑了起来:“我不懂无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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