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留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摇头,再次将视线投向粉妆白面的花旦,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生出这几多感慨。
“没什么,唱得挺好的。”
“切!”
展眉轻嗤一声,翘起兰花指,像个娇憨直白的孩子,不服气都写在脸上,“那是你没见过,我扮七仙女的样子。”
长留并不关心她们到底谁唱得好,他只是来传个话,但找人还得仰仗这姑娘,不能得罪人,遂赔笑道:“改天定来见识。”
改天意味着——遥遥无期。
展眉显然对他敷衍的回答不甚满意,锲而不舍,追问同伴:“闻香,你说,是我唱得好,还是她唱得好?”
唤作闻香的女子,掩唇,轻笑,似乎对展眉这类讨赞的行径,见怪不怪,在她额头轻轻一点,配合答道:“自然是我家展眉唱得好。”
“听见没?”
展眉微昂脖颈,瞥了眼长留,一副“你看我就说我最厉害你还别不信”的骄矜姿态。
长留抿唇,心道您开心就好。
三人穿过热热闹闹的大堂,来到后院竹亭,展眉提起裙摆,在石凳上施施然坐下,灌了口茶水,“你要找的人,叫什么?”
“原姨!原兮,以前也是唱花旦的!”
展眉撑着下巴,垂眸,思索片刻,无果,转而望向闻香,拧眉,“你听过这个人吗?”
闻香转了转眼珠子,“他说的,应该是原娘,你忘了,有一次你不好好练功,被班主追着打,还是原娘帮着求情,班主才饶过你。”
展眉恍然,猛地从凳子上弹起,一掌拍在长留肩上,“我道是谁呢,原来你说的——是原娘啊!”
长留连忙点头,“你认识?太好了!她现在何处?我有很重要的东西给她。”
展眉砸了咂嘴,重新坐下,惋惜道:“你来晚了,原娘几年前,就已经离开梅花坞了。”
“什么!”这次轮到长留上蹿下跳,“走了!去哪了?”
“一把年纪,还能去哪?嫁人了呗,哎......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这就是戏子的宿命。”
“那你知道她嫁去哪了吗?”
不等展眉开口,闻香答道:“商人奔走行商,居无定所,原娘自是跟着他,四处漂泊,我们与她早失了联系。”
茫茫人海,无从找起。
长留耷拉下脑袋,叹息,如此这般,他该如何向花无颜交代?
“他又不在通缉之列,你担心什么?”唐俊良看着倚在门边,时不时向远处张望的花无颜,涩涩道。
花无颜沉吟不语,并不打算就这个问题与他争辩,“药快用完了,我再回趟村子。”
唐俊良穿上皮靴,“我和你一道去。”
雪后的天空像被海水洗过,一片湛蓝。
阳光照在脸上,明晃晃、暖呼呼的,光影穿过枝丫,似星子闪烁其间。
大雪漫过膝盖,唐俊良走在前面开路,花无颜循着他的足迹,一步一个脚印,艰难而又专注地,向前蹚行。
一个时辰后,两人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实在走不动了,干脆躺在雪地上发呆。
长空万里无云,蓝宝石一般,通透纯洁。
唐俊良扭头,看向正闭目养神的花无颜,没话找话,“你常去村口,那棵银杏树下看书吗?”
花无颜缓缓睁开眼,默了一瞬,“......偶尔。”
“你小时候去过吗?”
花无颜微蹙眉头,坐直身子,静静地看着他,声线微冷,“你还想试探什么?我说过,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最近总是想起小时候的事。”唐俊良怅然若失道。
花无颜垂下眼睫,“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依照辈分,你现在是我名义上的姐夫。”
敲打之意,分外明显,聪慧如他,怎会听不出,她在提醒自己不要越界。
她不允许!
唐俊良苦笑,“我只想知道,为何你的手绢,和容儿的一模一样?她的帕子下面,也绣有一个‘颜’字,但她并不精通女工,不只是她——”
“我还查过岳母绣的鸳鸯被,和帕子上的针法,截然不同,我只想弄明白,这个帕子的主人,到底是谁?我一直以为,容儿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才娶她,可现在......”
可现在......他似乎再也骗不了自己。
他曾经询问过花容,为何她的帕子上会暗藏个“颜”字,她解释说,其实她以前叫花盛颜,长大之后觉得不好听,所以才改作了花容。
取自花容月貌之意。
他也曾向岳父岳母,求证过此事,并无疑点。
毕竟当年只有一面之缘,女孩还戴着面纱,又间隔了这好些年,纵使相逢也应不识,只能凭借信物寻人。
所以,当他拾到花容袖中遗落的手绢时,近乎欣喜若狂,好容易寻到了心心念念之人,他没有理由怀疑。
或者说,他更愿意相信。
花无颜哂笑,笑声似一根针,毫不留情地,扎破唐俊良虚弱无力的辩白。
“你说......你是因为恩情才娶花容?那倘若她不是你要找的人,你当如何?休了她?”
难道你不曾贪图她的美貌?难道你不曾为她心动?难道不是因为你的虚荣心作祟?
明明她与花容如此不同,可他仅仅凭借一块偷来的帕子就断定,花容才是他命定之人,岂不可笑?
如果他肯静下心来想一想,便知帕子上的“颜”字是她的名,便知海棠是她最喜爱的花,便知只有她才会去杏树下读书,便知当年为他吸毒血的是自己,而不是花容!
明明有很多线索放在他眼前,可他视而不见,宁愿相信和他有羁绊的,是受世人追捧的花容,而不是貌丑无颜的自己。
这难道不是他自己的选择?既已成事实,又何必再来追究,孰是孰非?
-
“喂,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长某人被现实打击得恍恍惚惚,呆呆答道:“长留。”
“长——留——”
展眉一字一顿,念着他的名字,身子前倾,凑近,眼里闪着莹莹光泽,“你找原娘什么事?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你呢。”
长留瞥她一眼,“你能——”
灵光乍现,长留拍案而起,目光灼灼地盯着展眉。眼前不是有个将将好的人,他又何必舍近求远?
“展眉姑娘,这个忙,非你不可。”
展眉眨巴眨眼,被他郑重其事的模样吓了一跳,“什么忙?”
“听说,你们戏班下月要去县衙,为县令大人演出,我也想去看看,你能带我进去吗?”长留眼巴巴地盯着展眉。
展眉被盯得有些羞赧,匆匆别过头,逃开他的视线,轻咳一声,“你要想看表演?这里就好,那县衙可不是谁都能进的。”
长留抿了抿唇,信口胡诌:“我这个人好奇心重,喜欢看些新奇的玩意儿,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大官呢,想去看看,当官的,是不是真像话本子里写的那般神气。”
展眉为难地看向闻香,似在征求她的意见。
闻香铁面无私,严肃道:“县衙有令,除了戏班的人,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入内。”
展眉跟着点头,他爹——也就是班主,三令五申要恪守规矩,不要让人挑到错处,她哪敢顶风作案。
万一真出了事,爹一定会打断她的腿!
“长留公子,你别怨展眉,班主特意嘱咐过,这次演出非同小可,关乎梅花坞的生死存亡,不可马虎。”
李遂这等大人物捧场,戏班自是不敢轻慢懈怠,长留明白,看来......只能另寻他法了。
“是在下强人所难了,抱歉,既不方便,在下就先告辞了。”长留拱手作揖,起身离开。
展眉见状,赶忙追上去,拽住他的衣角,嗔怪道:“你这人,怎的这般轻易言弃,人家又没说不帮你。”
长留:......?
“官府说的是,除戏班之外的闲杂人等,不准入内,倘若你是戏班一员,那不就名正言顺啦!”
“展眉!”闻香低声喝道:“别胡闹,这事要是让班主知道,又该生气了。”
展眉轻哼,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爹向来雷声大雨点小,放心吧,好歹我也是他‘唯一’的亲生女儿,他不敢把我怎么样!”
展眉特意在“唯一”两个字后,空了须臾,挽住长留的胳膊,一脸娇俏道:“再说,长留又不是坏人,不过是进去看看,又不会怎样?是吧?”
闻香扶额,刚见面就直呼人家公子名讳,展眉这一见俊俏郎君就犯糊涂的毛病,真真是一点没变!
之前被骗得那么惨,还不长教训,难怪班主气得要打断她的腿。
峰回路转,一波三折,长留没想到最后竟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当即对天起誓:“在下保证,绝不会做有损戏班之事。”
展眉一听,笑逐颜开,“长留哥生得俊,说话也好听,若是勤加练习,日后必能成为顶好的小生,到时候,你我同台,一定把青黛和师兄比下去。”
长留悻悻地摸了摸鼻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待找到账册,他就会离开,没有她所谓的日后,但看着展眉这般高兴的模样,又不忍心泼她冷水,只好顺嘴接道:“青黛是谁?”
闻香瞄了眼展眉,小声提示他:“就是刚刚台上那个,唱七仙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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