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入芳菲

裴容入定之后,转眼间觉得身子一轻。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汪湖,或者说他正盘膝坐在这汪湖水面上。

这并不梦境,因为他理智尚还清醒。

略微思忖一瞬,裴容便知道眼前是何境况了。

听说修士在真正心无旁骛之时,极有可能会进入自己的识海之中。

裴容起身,于湖面上走过,衣摆掠起了道道波纹,远处慢慢生出了一棵树来,树上结出了桃花来。

他灵机一动,桃树下便架起了一张石桌来,同轩竹林中的极像,面上生出了石刻棋盘,两把黑白棋子,连带着生出了两张石凳。

面前之景皆由他的灵识所操纵,构筑出来的景象也是依据他所见之物,看来果真是他的识海之界。

无论如何,在识海之中确实觉得心如止水。

裴容自己同自己下了盘棋,然后重新盘膝入定,不知时间究竟流逝了多少。

察觉到识海有一丝波动,他再次睁开双眼,只见湖水之下,跃动着慕景栩的面容。

“景栩?”

他微微俯身,识海之景发生了一瞬的颠倒。

方才所见面容此刻清晰非常,同他之间的距离不过几寸。

裴容觉得周身微热,又发觉此时的平衡竟是因为双手环着慕景栩的脖颈,即便这是在识海之中,但也太奇怪了。

不过未待他有任何动作,原本就极近的距离被一阵温热的呼吸碾尽,

他们的唇舌间交缠着慵懒的潮湿,余光之中,飘零的桃花瓣落在衣衫之上,又随褶皱颤动而翻滚飞落,呼吸间伴着似有若无的花香……

——

裴容陡然一醒,先是大呼了口气。

唇齿间带有些桃瓣余香,和着些他说不上来的甜腻。

他一抚脖颈,发现摸出了一手的潮汗。

灵识之中的场景又是真实,又是怪诞如梦。无论如何,就如同梦境一般,总是会同他白日所思所想有些关联。

他难道是……肖想自己的徒弟么?

这个想法才起个头,立马由他心中的清心诀灭了个透顶。

裴容飞速赶到了惜明山上闻名的清心泉旁边,捧起泉井中的水淋洗了几遍面颊,才觉得浑身潮热好上了些许。

他又自罚了几遍清心诀,心中不安才平静了一些。

正因他心神不宁,才没能注意到不远处就是慕景栩,同样身有潮汗,清心泉的水珠正沿着他侧脸的轮廓滑下来,于月色之下,安静中又显得有几分颓废。

但因为见到裴容急匆匆而来,又魂不守舍而返的模样,他忽然抵唇一笑,方才的颓丧之气一扫而空。

灵识交汇百年难遇,他是更不会放手了。

——

过上几日,凤行雨、凤天姝和赵洵宁都各回了宗门。沈宗上下弟子今日统一静修,纷纷围聚姚门先行派来的仙船,想瞧瞧上面有什么稀罕玩意儿。

姚门将洗尘宴定在临近惜明山的地盘,此时派出了一堆仙船,还有一群仙鹤也飞来了山界。

仙船之上所载,是各种各样的器修所造之物。

“姚家这是把我们这边当成了展物之地啊。”

纵然是平日苦于修习的沈宗弟子也难免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忍不住三五嚼舌根。

“谁知道呢,不论是不是刻意,他们都能赚上不少。”

另一位小弟子冒出个头,往其中一艘仙船瞟了一眼。

修界弟子大多算得清心寡欲,但也不见得对身外之物全然不感兴趣。姚宗实在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证明了在人界财大势大,也确实是可以在修界揽得一席之地的。

“这仙船修得可真不错,我听说任何一处出了分毫差错,整艘船就废了。”

“我听闻先前姚宗主本是要送咱们宗主一艘,但是宗主回绝了。”

“啊?还有这回事?不过咱们宗主什么没见过,估计连巨船也不稀罕吧。”

“咳咳。”

一众小弟子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咳嗽声。

他们一转头,就看到了师兄沈莫白,以及活在传说中多时,近来忽然能频繁见到的剑仙裴容,于是赶忙行礼:“剑仙好,师兄好。”

沈莫白清完嗓子说:“先不要围在这里闲聊了,三两上一艘仙船,看看船上是否有东西遗漏。”

他一面说,一面给弟子们递过去了一叠物事名录。

聚在一处的小弟子纷纷应好,然后分成几路上了仙船。

虽是多了些事情,但是再也没有这么可近距离看到珍奇的机会了。

沈莫白见核对的事务派发完毕,又回过头来看裴容。

先前碰上这位师叔,一般慕景栩也跟在他身边,不过这两日,剑仙好像经常一个人,慕景栩也不知是否还在惜明山境内。

他对于细枝末节上的变化颇有些敏感,却也不敢多问,只是继续察言观色。

裴容的面色的确有些不好,但并非是雷霆之怒前的浓重阴云,只是覆着一层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愁。

这还的从他奔去清心泉,后又静坐大半宿后的一日说起。

裴容觉得自己在识海之中,反映了心中欲念,于是心有愧疚,翌日同慕景栩一道送走凤行雨和凤天姝,回后山收拾凤三专门留给他的东西时,发现了遗落的美人榜。

凤行雨只图一时新鲜,转过身去就将这东西忘得一干二净,裴容重新摊开画卷来,才发现其上有道小诀,解了之后,画幅之上的人纷纷眼波流转,不是栩栩如生,是真的活了起来。

这个是修界画师常用的小把戏,后来流传多地,倒也并不新鲜。

“师尊。”门外慕景栩轻扣了几下门扉,“今日还去习剑吗?”

他先前答应慕景栩,近来在惜明山是要定时习剑的,不过因为之前发生在识海当中,伴有桃花香的缱绻,他这数个时辰都在反复思量,生怕自己真做出了什么越轨之事,倒是将习剑的事搁置了。

最后他总算是收敛了心神,开门之后,就提着画轴问:“你看看这榜上的,可有……喜欢的?”

不知为何,提及这样普通的事情,他却忽然觉得面上微热。

事实也的确如此。

若是裴容照照镜子,就能发现自己的面颊连同耳根都有些泛红。

“我喜欢谁,师尊都会给我牵线搭桥吗?”慕景栩这下才饶有兴致地将画卷拉长,“师尊应该知道,我挑剔得很。”

“这同挑食可不同,情缘……”

“情缘是一种缘分。”

裴容早年居惜明山修习,后来四处云游,在拉扯三个徒弟,凌云顶大劫之前,结识了不少修士,志同道合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但是经年逝去,纵然仙门八卦里拼凑了不少边角料,想让剑仙有一段轰轰烈烈又归于平淡的道侣情缘,但是剑仙本尊从未结识过道侣。

这也算是仙门的怪事一桩了。

所以如今裴容说起“情缘”,二字,竟然会觉得欠了几分底气。

“师尊知道我从前为什么挑食吗?”慕景栩倒是先绕过了这一点,“因为我一挑食,你会亲自来喂我。”

这话分明欠揍,但是裴容却没那么生气。

慕景栩向来喜欢开玩笑,但极少会拿从前的事说笑,此时眼中虽浮笑意,但是却极其真诚。

裴容一时间觉得心中微有动容。

这人仿佛察觉到他这时的一丝松懈,忽然微俯下身来,贴着他耳际说:“师尊可要挺听好,我只要榜首的灵修。”

他的呼吸挠得裴容有点儿痒。

此时裴容后退一步,道:“为师知道了。”

他虽面有潮红,但是走出门的步子还很稳健。

慕景栩也没追他,只是捏起了一枚不知从哪里飘落而来的桃花瓣。

花瓣携着清香,好像一瞬间就可以让人回到那个晚上。

论耐心和毅力,他不输任何人。

——

沈莫白不敢自充解语花,只恭敬道:“师叔若是有什么犯愁的事,弟子怕是帮不上忙,兴许是要宗主或是师尊才能解答。”

他这话倒是没错。

裴容正想问沈文竹此时在何处,身旁却传来了几声“宗主”的称呼。

“宗主。”

沈莫白行了一礼。

“阿容。”沈沧玉驻足,朝沈莫白颔首,又望向裴容,“可去船上看过了?”

裴容说:“还未。”

纵然时隔良久,但裴容总还是能从沈沧玉的神色间知道他的一丝,几乎自然地跟着沈沧玉走上了其中一艘仙船。

这些仙船瞧着十分有气势,但是比起姚宗造出的真正的巨船,只能算是一叶扁舟。

裴容随沈沧玉登船,船上核对物品的小弟子差不多清点完毕,朝他们二人施礼,然后下了仙船。

仙船此时齐齐停在山界之中,一眼望去,倒是蔚为壮观。

沈沧玉淡瞥了眼船上奇珍,裴容知道他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是忽然想起了若干年前还很跳脱的二徒弟余不渡,最是喜欢机巧物事。

普通仙船上也筑有不少静室,整艘船可容纳下两百余人。此时静室之内摆放着不少木匣,依据其上的编号,一艘船上看起来有不下五百件灵器。

沈沧玉立在甲板上,不知在想什么,裴容倒也不急,只同飞在船上的仙鹤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子。

只听得沈沧玉半晌之后说:“阿容,你可曾怨过我?”

裴容听他似是在惆怅感伤,不由有些惊诧,也知沈沧玉不易,操持宗门事务,难免劳心费神。

“师尊何出此言?”

“过去我对你太过严苛,有一次险些让你失了性命,你有理由怨我。”

“我敬师尊如父亲。”裴容道,“师尊抉择之事,总是有自己的考量,我怎么会怨呢?”

即便是懵懂的少时,他也没有抱怨过沈沧玉的严厉。

他当初选择离开沈宗,不过是因为命途中有大劫,不想牵连沈宗。

“你从未任性,不叫人操心。”沈沧玉道,“若你生父知道,定然以你为荣。”

裴容从前问过沈沧玉,但沈沧玉从未提及他亲生父母的身份。

他的确从未顽劣,初问时沈沧玉不说,虽怀疑过他就是生父,裴容也不会缠着他问,于是一直静心修习。

多年过去,剑法大成,他对此事也不过分追究。

只是沈沧玉此时一提,沉寂下去的好奇又浮上了心头:“我父亲是怎样的人?”

“一个剑修,顶天立地,天下无双……”

沈沧玉仍望着远处,说到此,沉默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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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仙那时已是病狐
连载中梅行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