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树林里钻出来,李拈花打个喷嚏,擤了擤堵住的鼻子,她现在的感觉糟透了。目下是冬日,夜里冷得很,又满地野兽,暗处潜藏着妖怪,行路太危险,她只能昼出夜伏。以前行不多远就能遇见小村落,现在行出去多远也不定能见着星点人烟。昨晚她来不及寻落脚地,只好在山洞里对付一夜。这会儿,又冷又饿还疲累。
疲累是因为,她每夜都需打坐两个时辰,若在以前,安神宁息,运转元气,调养元神,别说夜里打坐,就是整夜不睡,翌日照样能神采奕奕。而今元气消散、元神隐匿,打坐不再能温养神气,反而缺失了睡眠,徒增疲累。可她又不能放弃,她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付出太多,不甘心罢手。
就算她愿意,也不能,临仙山惨兮兮的模样时不时在眼前晃荡,散落在外的临仙门弟子信任的、期待的话语萦绕心头。倘在归真**之前,弟子满目希冀对她说:“我相信您,您在,临仙门便在。”她一定感怀在心,胸臆激荡,自此雄心勃发、日夜勤勉、孜孜不倦、奋勇向前。
可她这副光景,弟子的信任、希冀、期盼、鼓励,都只会化作压在她心头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越努力越幸运吗?她只觉自己越努力越不幸,越努力越崩溃。
扯拽乱成鸡窝似的头发,她恨不得倒地就睡,不管不顾、酣畅淋漓地大睡一场。可天冷昼短,她还得抓紧时间赶路,不得不拎起灌了铅的腿。
蝶翼城受挫,生计成了问题,她打算前往东海投奔何辛。虽说宗灵等人有意捉拿她,但俗话说灯下黑,况且她已改换面貌,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临仙城才闹一出,自己还敢跑到他们眼皮子底下。
再者,也是实在无法,人口聚集,更兼北方几座大城被破,难以计数的人逃亡南边,大小城池皆愈发拥挤,活计更难寻,生计愈发成了不容忽视且难以解决的问题。蝶翼城平白遭辱、莫名受冤,也叫李拈花对重新融入新的陌生环境,心生畏惧、产生抵触。如此,还不如投奔熟人。
投奔方向,她有几个选择:母亲娘家,在紫极城;道观师姐栩然,也在紫极城;如仙,还是在紫极城;何辛,在东海。
母亲娘家是个好选择,只是当初母亲临仙而断然放弃,嫁做人妇,气得外祖父母与她断绝关系,将她扫地出门,如许年来从未往来。不过李拈花相信,自己真要前去相求,母亲娘家多半不会弃她不顾,但他们在紫极城就难办。紫极城未出事没错,然而去紫极城途中需要经过的大片土地都被妖怪占领,荒野里妖物横行,凭她带些许符箓,就算再多找几个人结伴,恐怕也过不去。而且太久没联系,母亲娘家现今搬在哪里她也不清楚。
综合来说,北去不是好选择,投奔栩然与如仙,也是同样的难题。这几个选项,只得往后推推,李拈花首要选择往东,求助何辛。她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也让她更容易开口些。
但东去路途也不近,当下她得加紧赶路,尽快寻得人烟、寻得可落脚的地方,再在山野里冻几个晚上,她就不用醒来了。
前方炊烟腾起,有人!李拈花心下大喜,加快脚步赶过去。映入眼帘的却是满地狼藉、一片焦土。腾上半空的不是炊烟,而是灼烧过后的浓烟。
脚踩焦炭咯吱响,残垣断壁尽疮痍。
谁记昔日繁华景,一朝妖袭俱成空。
李拈花从焦梁碎瓦中穿过,既怒且哀。“有人吗?”她声声呼喊,回应的只有呼呼北风。此地虽偏南,但也偶有妖怪结伴作乱,大城池不惧它们,小些的村落市镇就容易成为它们的目标。寒鸦落在漆黑的断木上嘎嘎乱叫,地上散落的尸骸不多,想来多半村民得以逃脱,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忽而身侧的废墟里传来微弱的求救声,李拈花立马奔过去,拨开残木瓦当,挖开碎屑,废墟下露出一双仍有神采的眼睛。
李拈花急切安慰:“我来了,别害怕,这就救你出来。”
压在废墟下的是名老妇人,因为气息微弱,在混乱中得以幸存,只是也叫逃跑的村民忘记救她。
李拈花救出老人,将她安置在一块稍平坦的木板上,掏出包裹里的薄毯给她裹上,又去寻得一口井,好在辘轳完好,打一桶水,再寻几根柴火架上一口铁锅,烧热了水,给老人擦干净手脸。再在半塌的屋子里翻出几只碗,抹干净了,一只碗装热水,一只碗泡上自己带的干粮,端给老人。
老人不住道谢:“姑娘真是好心。天可怜见,叫老妇遇着你这般的好人。”
“您坐着,我去周围转转。”
她在村里转一遭,未再发现生人,于是回到老人身边,就着火堆,烤热手脚,也给自己倒碗热水,吃了张干饼。人就似活过来,血液里有了热气。
此地不宜久留,歇了小半个时辰,李拈花起身去寻来一把铁锹,到村子外围挖几个坑,把残肢埋了。又从老人家废墟里给她挖出一只匣子,搀上老人离开。
问询后得知,老人有个儿子,早前迁往临仙城,逢此变故,便想前往临仙城,与李拈花要往的方向相悖。李拈花从临仙城出来有些日子,往东海行过泰半的路,此时再回头实在不是明智之举。耽误不说,途中也有诸多风险。为着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
见她面露难色,老人道:“姑娘有事要办,尽管去,老婆子自个儿往临仙城就成,说不定半途能遇着结伴的人。”
就她只身一人,半途别被妖怪吃了就不错。老人倒是很乐观,李拈花却无法坐视不管。思来想去,自己救下她,不是为了让她半路荒野里再被妖怪叼去,于是包袱一甩:“我送你,反正也没有什么十分火急的事。”她最要紧的就是修行,可惜修来修去还那个鬼样子,再者打坐这事吧,不挑地方,走到哪里打坐到哪里。
既有定论,李拈花扶着老人转往临仙城。
幸而半途遇着一拨人,也是逃往临仙城的,接手了老人。人多了,老人也活络起来,逢人就讲,李拈花有多好心,有多厉害,是个顶有本事的修行人,路上打退好几只偷袭的妖怪。
“你们没看见,那野狗妖,龇牙咧嘴凶得很,尖牙有这么长,爪子比刀还利。”老人神采飞扬地给围坐篝火边的同路人们,比划野狗妖有多可怕。眉飞色舞地讲述李拈花如何靠几张符、几柄小剑击退妖怪,讲述她看起来小小的,却是如何厉害、胆色过人。
“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听了故事的人们,纷纷朝三两步外的李拈花投来夸赞的、钦佩的目光。有人干脆竖起大拇指,大声嚷嚷:“姑娘好本事。”
骤来夸赞,反叫李拈花脸颊发烫,赶紧跑开。
她寻了块石头坐下,由寒冷的夜风吹散脸颊的热意。多久了,没有听到这般善意的夸赞。临仙城一遭、蝶翼城一遭,她以为自己的心沉寂了,早已习惯了冷言冷语,习惯了轻视的脸色,习惯别人不把她当回事地作践。
她告诉自己,没关系,她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她清楚自己的目标,她只在意修行的进展。别人再怎样对她冷嘲热讽、恶言相向,都无法伤害她,因为她不在意他们。伯齐也问过:要他人的认可才能确认自己所做是否正确吗?不需要,她明白的,所有的痛,都是她的垫脚石,都只是用来磨炼她的意志。
她告诉自己,不会因为任何恶意退却、停下脚步,她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赞美、鼓励,哪怕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也要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会痛,就让自己的心更冷,冷到油盐不进、刀枪不入。她不需要任何可以依赖的人,甚至不需要同行者。
可是,当夸赞、认同猝不及防传入耳中,她却像被刺到跳起、逃开。
原来不是真的不在意,只是疲累、失望到麻木,强迫自己冷硬了心肝。
人真的可以在毫无激励、得不到回报的情况下,持续努力、奋进吗?
有人曾向她哭诉孤独,谁又知晓,无论怎样折腾都掀不起半点水花的死寂,是怎样的孤独;又有谁知晓,身在人群中,却好似活在世间边缘,活成一座孤岛,是怎样的孤独?
有人向她哭诉失望、绝望,又岂知,向前是黑暗不见天光,退后是深渊的绝望,是一把怎样的刮骨刀?
眼眶发热,李拈花抹了眼角,在冷风中抱紧自己,抱紧这个在无望中苦苦坚持的自己。
……
又行一段路,遇到一队巡视的修士,李拈花才放下心,把老妇人托付给他们与诸人告别。老人挽留,李拈花笑一笑:“以后有机会再去找您。”当下,她仍是要继续自己的路。
东海郡,东海宗门外一座小山头的山脚市镇。
李拈花打听得宗竹夫妇的住处,这日一早来到门前蹲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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