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护地界平安,东海门诸多弟子如今都住在门外市镇,宗竹夫妇便是其中之一。这是一座三进的小院,李拈花在正门给门首递上了拜会夫人的帖子,门首起初不理会,而后拗她不过,应下了,说是送帖子可以,需得等夫人传话才得进。
李拈花信了,一等便等到天黑,内中仍旧无人来回话。再三催问,门首不耐烦明言:“与你直说了,来求见我家夫人的,一日没十个也有八个,夫人哪有那许多空闲来见你们。”
“可我是你们夫人的老友,儿时玩伴。”
门首哼哧:“笑死,来求见的哪个不说自己是夫人最贴心的友人?哪个不说与夫人情深义重?还有那脸皮厚得能铲锅灰的,愣是说自己于我家夫人有救命之恩。晓得目下外头不太平,但到底是东海地界,妖邪岂能随心?你们别成日里如坐针毡,非得来扯着我家家主、夫人的,说你们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才能心安。”对方如肉案上掂量斤两似的上下打量她,“我说话,这位大姐你也别嫌难听。”
“大,大姐……”
对方继续道:“就你这么寒碜的,怎么可能是我家夫人幼时玩伴呢?我家夫人可是四大仙门之首临仙门的仙子。你嘛,攀关系前,能不能先照照镜子?”
李拈花本不觉自己寒碜,叫他这么一说,不由扯动衣摆,局促起来。
当日她没能见到何辛,于是先在市镇里找了家小客栈落脚。接下来几日转到偏门蹲守出门采买的婢女。门首难应付,倒是期望小婢女好说话些。
“我家夫人的好友?”
没有比门首友善多少的目光扫过来,李拈花如芒刺在背。小婢女眼中的鄙夷比门首更甚,说话间头颅昂高几分:“虽然我家夫人心善,叫我们不与你们为难,但你们心中也有些个分寸,成日来烦扰别人,很讨人厌的好啦?家主夫人保护你们、帮你们还错了不成?怎叫招惹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没事就想着如何给别人添麻烦?这么闲,去找点活做啦?”
小婢女一把推开她:“瞧你这副穷酸模样,两手空空也好意思上门,有没有点礼数?赶紧走开,别搅了我们夫人的清静,否则别怪我喊人拿扫帚来轰赶你。”
李拈花不得不离开,这下叫她难住,来时欢欢喜喜,本以为很快就能见着好姐妹,不想先后吃了几回闭门羹。市镇上说妖物横行,修士尤其宗门弟子愈发受人尊崇,便是门上小厮、丫鬟的,都比别家身份高贵些。如此看,倒没有夸大。只是瞧着其人趾高气昂的模样,很难想象是昔日好姐妹何辛调教出来的。
下人们对内对外两副面孔、欺下瞒上,是常有的事,她仍旧相信何辛是自己记忆中的样子。辗转打听得没两日府上夫人就会出门,到周边村落巡视,李拈花打算觑得日子,再试一试。
果然是日一早大门就开了,府上夫人前呼后拥出来,婢女撑着挡风的伞,小厮早在鞍前等候,等夫人来赶忙掀开帘子。因为离得远,又有伞遮住,李拈花只瞧见了夫人的背影。她没有立时上前,此番他们是去巡视村子,不适合叙旧。
待到傍晚回程,李拈花才三两步抢过去,拦住要进门的人:“阿辛!”
对方果是何辛,听见喊声回头,婢女待要呵斥,被她拦住:“你是?”
“是我,花泥。”
别人不知,她定然记得这个化名。李拈花忐忑地望过去,先时不觉,听着门首、婢女夫人夫人地喊,也未曾生分了。总觉得她仍是自己记忆中的何辛,那个一同长大的玩伴,便是多年未见,她们之间也断然不会疏远,时光冲不淡她们穿一条袴子的情义。
此时,见上了,却不那么确信起来。
眼前人虽未穿金戴银,非是珠光宝气、雍容华贵贵妇人的样貌,比起上回见到,却也变了许多。比过去丰腴,肤色白皙,一见就是没有吃过风吹雨打的苦,是被宠爱的模样。也更沉稳,到底是当家主母了,即或不说话,也自有一股当家主母的气度。
反观自己,身上衣服洗得发旧,脚上蹬着破了的鞋子,确如门首婢女所说,是个穷乡僻壤过来攀关系的破落户。
人真是奇怪,她本身并不如何看重这些身外之物,不说视金银财物如粪土吧,也着实没那么计较。不高看富贵闲人、也不低看辛苦讨生活的,可当下站在一群身着绫罗绸缎的俊男美女面前,接受一道道意味不明目光的洗礼,她难以抑制地自惭形秽起来。
向有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①”“勿谄富,勿骄贫②”“见富贵而生谗容者,最可耻。遇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莫甚③”“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④”这等道理,她都懂,可临到了,才发现要做到定心不移、事不萦心,何其不容易。
最要命的是,她看起来那么可靠,历经岁月洗炼,肩头能扛起不轻的责任,与自己的夫君一道守护一方安稳。相较之下,自己却好似被时光遗忘,留在过去的某一年,留在原地,不曾成长、不曾变得强大,甚至不如过去。
悲哀涌上心头,随即她心生担忧。
她不知何辛会如何回应,倘若她不理会自己,或是对自己冷嘲热讽,甚或只是投来淡漠的一瞥,自己是否要找条地缝钻进去?
何辛愣了一瞬,眼中露出不确定,但很快不确定变成欢喜,不可思议的眼像是骤然被点亮,她朝她飞扑过来,像过去的无数次、旁若无人地抱住她,乃至如小孩一般欢跳两下。口中不住道:“阿花,是你吗?真的是你?”
她一下子从主母、夫人,变回了李拈花熟悉的那个人。用如火的热情,打消她所有的顾虑。
当晚,何辛将宗竹赶出去,留李拈花在寝屋中与自己同睡。在那之前,还叫来耽误了她们姐妹相见的门首、婢女,好生训斥了一番。又叫自己几个孩儿过来,一一见过。
烛火下,李拈花与何辛促膝而坐,对方伸手抚着她的脸颊,满面怜惜:“快让我瞧瞧。”李拈花已经摘下脖子上的幻颜符,露出真容。“瘦了,也憔悴了,样子倒没有大变。”
李拈花笑:“还说没大变,你看,都长白发了。”
何辛抓住她揪出来的那根白发,齐根一摘:“哪里有?你瞎说,你怎么会长白发!谁长,阿花都不会长的。”
眼见她又露出年少何辛的神情,李拈花轻松起来:“我也会老,我又不是神仙。”
“胡说,你就是不会老,早晚你一定能成仙的。”
一句话,叫李拈花抿了唇,默然无语。曾几何时,她也坚信,自己天赋过人、又肯用功,一定会有所成。没道理不能成啊,不是?现实却给了她重重一击。
见她垂眼,何辛赶忙转开话题:“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为什么不来找我?我还以为……”
“这些年啊……”李拈花将几年来多地辗转的经历说来,末了以一句,“都是瞎忙活、瞎转悠,平白浪费了几年光阴”结尾。
“哪里就是浪费?结果如何还说不准呢。不像你了,我认识的李拈花从来不会放弃,就是提也不会提。”
“人,总是会变,便是不想变,有一日也不得不变。”李拈花轻飘飘带过,“不说我了,说说你吧?说说你们的这几年。”
“那就说来话长。”何辛拉着她躲到被窝里,“咱们躺下慢慢说。”
……
“如今,东海便是这局面。”何辛告诉她,与大小城池相似,东海门照应的地界也扩了扩,人手自然成问题。于是东海门想出了划分地界,由本门弟子带领在家弟子各自负责的法子。市镇这一片就由宗竹负责,是以何辛与宗竹同住在山下,家中老人便守在门内的旧宅。“我倒是乐得松快。”没有老人家的约束,她这个儿媳妇当得很是自在。
“只是,与我嫁人前的预想很是有些出入。”她没有躲在内宅,全心当个富贵主母。而是与夫君一道,担起了照应这一片的责任。安排人手给各户布阵、教习各户青年妇人抵御妖邪的简易符箓、巡视村落都由何辛担着。
“看来,这几年你过得很是充实。”
“充实是充实了,就是嫁人前,我原想着,就找个如意郎君、生几个可爱的小娃娃,然后就当个甩手掌柜,过点不愁吃穿、无忧无虑的清闲日子。不用担什么大责,不用与妖怪打交道。妖怪嘛就交给大人物,我这等小人物只管顾好自己、顾好家人就成。可谁能料得,与我所愿,相去十万八千里了呢?你看。”何辛半抬起身子,朝三五步外桌上的蜡烛一指,烛芯便被切下来,落在旁边杯盏里,火苗犹在跳动。“我这个无甚天赋,对修行也没什么兴趣的人,都被逼学会御物了。分明赶鸭子上架嘛!”
李拈花知她只是如实讲述,并非有意炫耀,心上却仍被刺了一针。
谁说不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⑤彼时,她们一个雄心勃勃、志向高远,目光只望着高远蓝天,留下豪言壮语,要叫女剑仙再现,要叫世人听见她们的吼声;一个知足常乐,志浅欲轻,平淡是福,不求功成名就、闻达于人,只求良人相伴、家人和乐,安稳一生。
此刻,欲成仙、欲闻达天下者,比之常人犹不足;而不曾刻意去求者,仙术在手,心愿也泰半达成。
俗语说:人比人气死人。
到底天意是什么?天意为何如此叫人捉摸不透?
各人有各人的际遇,应当豁达,修行人不可心胸狭隘,可她做不到。这个被时光遗忘、被留在过去的自己,做不到!
她呢喃:“阿辛,我真羡慕你。”
尽可能淡然的话语下,是刀剜的心酸。
笔话:①范仲淹《岳阳楼记》
②李毓秀《弟子规》
③朱柏庐《朱子家训》
④《孟子·滕文公下》
⑤《增广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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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第 17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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