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枇杷收拾好家里出门往孟雨家去,一路心头惴惴,略有不安。
开门的是孟雨母亲,这是个精瘦矮小的妇人,头发花白,嘴角边堆集着大量细密皱纹,两个腮帮泛着点不正常红晕,抬头望来的目光带着乡间妇人特有的精明之气。
孟雨母亲见是她,脸色立变,一只脚抬起抵到门槛上,下意识不想让这个有扫把星之称的克夫女人把霉运带进家里,“你来干什么?”
孟枇杷抿了下唇,“孟雨有些事,托我跟婶子说一说。”
“孟雨?她有什么事!不是在坐月子嘛,好吃好喝的!”
孟雨母亲一团疑惑,终是让开腿把孟枇杷带进了屋里。
屋里烟雾缭绕,桌上散着几个饭碗。孟雨父亲坐在桌边抽着旱烟,闻声瞥了她一眼,用烟杆在椅腿上用力磕几下,发出单调的匡匡声。
孟枇杷没坐,站着就把话说了。
“什么?孟雨要和离!”孟雨母亲跳了起来。
孟雨父亲点烟杆的火折子险些烧到手指上。
“秦学五打了她,把她牙都打掉了,她婆母嫌弃她又生了女娃,要揿桶里溺死。”孟枇杷也不看他们,目光对准堂前墙角的一块霉斑,平平说道,“孟雨说不和离下堂也可以,再留在那儿没活路。”
本要嚎哭的孟雨母亲闻言一滞,蠕动两下嘴皮,望了眼孟雨父亲,终是咳嗽着叫喊起来,“咳,好好的两口子,怎么就要和离啊?这次没生男娃,明年再生嘛!”
“为了孟雨好,你们早些去……”
孟枇杷动了动脚跟,话还未说完,从侧屋跳出一人,狠狠推了她一把,“你这个扫把星,是不是你害的,害得我四姐要下堂。娘,不能让四姐下堂啊,下了堂那我成亲时要用的半爿猪怎么办!四姐夫肯定不会再送,没了猪肉酒席还怎么办!”
孟枇杷一个趔趄扶住墙慢慢回身,耳膜仿佛被撕裂般泛着疼感望向推她的跳脚之人,这是一个高高壮壮的青年,二十岁,长得很是白净,一身淡紫绸缎衣裳,看上去不象出生农家,倒更似哪个员外家的小少爷,而正是这个如珠如宝娇养起来的小弟嘴里,他四姐的幸福还比不上半爿猪重要。
“你给我出去,肯定是你撺掇了我姐,你个扫把星,克死你男人不算,还要来克我家!给我滚出去!”
孟金贵气极败坏,又推又搡,“娘,快把这个扫把星女人打出去!她是嫉妒我四姐吃好喝好,她死了男人,不想让我四姐好过,等四姐下堂了,她好跟四姐夫成亲。”
胡言乱语,字句诛心。
就一小会儿,孟雨家门前已聚集起了许多村民,指指点点。
“听说孟雨日子不好过,闹和离呢。”
“孟雨嫁到秦浦,连生三个女娃,现在又要生了吧。”
“已经生了,又是一个女娃,秦屠夫嫌弃她光生女娃,估计想讨小老婆。”
孟枇杷被推到了院中,她立住脚跟望向孟雨她娘,“婶子,孟雨是你亲闺女,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就算再心疼儿子,也不能为了儿子成亲用的半爿猪肉就置孟雨不顾,早日签下和离书,也算给她一条生路。”
“你个扫把星,早跟我姐夫勾搭上了吧,把我四姐赶走你好上位是不是!我打死个你扫把星!”孟金贵冲过去抓起靠在院墙上的竹扫帚,朝着孟枇杷就打过来。
竹扫帚枝枝桠桠,又坚又硬,呼到脸面上绝对满脸花。孟枇杷不欲与他纠缠,后退几步就要离开,却不防被孟雨娘抱住,“不许走,你把话讲清楚!你有没有勾搭我女婿!”
竹扫帚扬了过来,带起的灰尘漫天。
村民们都惊呼起来。
孟枇杷腿脚被抱住,避无可避,只得举起胳膊遮挡。
可预料中的竹扫帚却没有落下,人群后如支利箭般冲出一人,一手抬起抓住竹扫帚,一手握拳挥出,正中孟金贵下巴,直把他打得仰飞出去,重重跌倒在地。
村民们齐齐呼了一声,“孟嘉树!”
孟嘉树扔掉竹扫帚赶上两步,一把揪住孟金贵衣领,一手攥拳,落下,嘭得一声,孟金贵鼻血狂流。
“敢打我二姐!敢打我二姐!”
拳头如雨般落下,孟金贵蜷缩着身子嗷嗷叫唤。
孟雨母亲象只被卡住脖颈的鸡,过得好一会儿才尖叫起来,“我的金贵啊!”
“快,快拉开,别打出人命了。”
村民们拥上前,三五人伸手去拖孟嘉树。
一拖还拖不开。
孟嘉树十三岁,没有孟金贵高,却比他长得更为壮实,一身健子肉,象只小牛犊般,压在孟金贵身上,左拳右拳,直打得他哼都哼不出来。
这一刻,孟枇杷想笑,眼角却有水意滑出来。
她心头发热、喉咙发紧,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才甩开腿上的孟雨娘,上前轻声唤道:“嘉树,别打了,跟二姐回家。”
“二姐,他打你。”
“嗯,所以他该打。”
“嗯,打。”
“好了,你打了他了,回家吧。”
“好,回家。”
孟嘉树甩了甩肩,甩开扒拉他的村民的手,快速站了起来,走到孟枇杷身边,乖乖喊一声,“二姐。”
孟枇杷抬手帮他理了理衣裳,拍掉裤腿上的的灰,牵着他手走出孟雨家。
身后村民们望着他俩。
她走出几步,转身,“叔叔大婶们,不是我孟枇杷想惹事,而是实在看不过眼,我与孟雨都嫁到了秦浦,她的日子我看得最清楚,先头几年还好,可连生四个女娃,早被秦学五嫌弃。这次生产不顺,秦学五把她丢在家里也不帮她请大夫,好不容易熬过生产的鬼门关,又被他大耳光打掉了牙!孟雨可怜哪!”
说完这句她不再多说,领着孟嘉树走了出去。
“我的鱼。”
孟嘉树甩开她手,腾腾跑到路边,捡起串在草绳上的一串鱼,回来快活地在她面前晃悠几下,“二姐,你看这些鱼大不大,有鲫鱼、扁鱼,还有一只老鳖呢!”
老鳖被草绳胡乱缠匝了几道,老鳖头和四肢早就缩进了壳里,此时整个龟壳子吊在他手指上滴溜溜乱转,衬得他带笑的眉眼越发疏朗开阔。
孟枇杷含笑看了两眼,突然眉头皱起,“你今儿没上学!”
孟嘉树浑身一震,飞扬的眼角顿时垮下,转身就跑。
“好啊,你竟敢逃学!”她追上去,作势欲打。
“没,没逃学,不是放农假了吗,先生说,让我们回家帮着插秧种地,先生说,民以食为天!”他跑得飞快,边跑边喊。
“你不光逃学,还敢狡辩了!就算放农假,也该有几天才放!好啊,娘不在家,你竟敢逃学!”
“二姐,好二姐,你别告诉娘!我把这些鱼和老鳖都给你!”
孟嘉树窜进巷子,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孟枇杷追得气喘吁吁,最后捡起他丢下的鱼和老鳖,失笑摇头,慢慢走回家去。
孟嘉树一口气奔到自家门前,回头看了看,二姐还未追来,他抬袖抹了抹额头的汗,推开屋门走进去,正暗自庆幸可以晚一会挨骂,不防后知后觉意识到屋门没有锁。
他心头警觉起来,合上屋门轻脚走进院子,四顾一瞧,正好撞上了立在厨外楼梯上的一人,那人满脸短髭,瞪着一双眼看向他,目中似有凶光。
“哪里来的毛贼,竟敢来我家偷东西。”他一声大喝。
魏尚文望向立在院中的小少年微微一愣,随即满目赞赏,这少年长得壮实,虎头虎脑,大喝中生气勃发,实乃是威风凛凛一员小将,他心生喜意,故意道:“你说我是贼,我却说你才是贼。”
“你,你才是贼,这是我家。”
“你说这是你家,你用什么证明。”
“你,你讨打。”
孟嘉树如同一只小豹子般扑了过去,蹬蹬两步踩上楼梯,挥拳就击,此时他处下,劣势,拳头挥出,只够对面人腰腹,他却不怕,一拳砸了过去,风声呼呼,劲力十足。
魏尚文赞一声,“来得好!”
他轻松一旋,避开拳头,抬起一脚,踢在他肩头,把他重重踹了下去。
孟嘉树从楼梯上滚落,摔得几步就用手抓住了栏杆,稳住跌势再次抢上,两手抓紧一侧栏杆双脚抬起急踢。
“只要你打赢了我,我就相信你是这里的人。”
“好。”孟嘉树抿紧嘴唇,朝上连攻,势如牛犊。
魏尚文抬腿,与他连踢,呯呯相撞,口中笑赞,“力量很足,但不够灵巧。”他觑得一空,闪过他腿脚,再次把他踹了下去。
这回孟嘉树连滚而下,直跌在了楼梯底下,疼得龇牙。
“还打吗?”魏尚文蹲下身,笑看他。
孟嘉树怒视他,伸手抹掉嘴角的血沫,再次嗷嗷冲了上去。此人身形高大,压迫感十足,可他是家里的男子汉,他要护好家,护好母亲和姐姐们,他是不会怕的。
“好小子!”
魏尚文更欢喜了,把袍子衣角塞进腰带,再次与他交起手来。这小子力量十足,被他踢中几下,腿骨都有些生疼了,要是不打起精神,被他打落楼梯,那他还有什么脸面面对这个……
孟枇杷一路行走,与几个婶子打了招呼,等走到家门口,就听到了呯呯声,这声音并不陌生,在她小时,她常听到父亲与徒弟们练习拳脚发出这样的撞击声。脑中念头刚刚转过一圈,紧跟着就听到一声哗啦巨响,她急推开门冲进去。
厨外的那架木梯,她父亲修的,此时倒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而她带回家的那个,与她小弟扭在一起,正摔在了碎木片中。
他小弟如同一只熊般抱住他双臂双腿,抬脸望见她,高兴地大喊起来,“二姐,我打赢了,我能证明我是这家的人了。”
孟枇杷的脸一下僵了。
魏尚文禁不住把脸埋进木片中,实在抗不住她望来的狠狠目光。
“他几岁,你几岁!”
孟枇杷大吼一声,“谁打烂的楼梯?”
木片中的那人哆嗦了一下,伸出一指,偷偷指向孟嘉树。
孟嘉树咧着大嘴,笑得可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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