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客缦胡缨——,
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
飒沓如流星——。”
一阵抑扬顿挫的吟诵声自廊下传出,合着浓郁的茶香流连回转,教人忍不住要沉醉其间。寻着源头看去,但见廊下坐着个正在烹茶的青年人。
那青年人生的剑眉星目,面若冠玉,虽看着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却恰好与他增添了股无端风雅。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似乎双腿带疾,膝上铺着毡毯,须得靠着身下轮舆代替行走。
茶炉上腾起的雾气一刹间模糊了青年人的神情。浅金色的余晖透过错落的花枝斜洒下来,照着他苍白的面庞,使他看着终于有了几丝生气。
此人即是江湖正道表率之一——明月山庄少主人连珏。
与此同时,一方天地,两处光景。
连珏端坐这头煮茶吟诗,但听徐徐凉风送来院子另一头的破风声与剑簌声。靛蓝长袍的少年神情专注,衣袂翩跹间将悠悠落下的枯叶分做两半。
少年是连珏三月前从云州捡回的孤儿,名唤任千秋。
连珏将茶夹拟做长剑,于虚空中随着少年的身影划动,忍不住连连摇头。
少年手中长剑虽时而飘盈如风,时而迅疾如雨,却总是教人觉得缺了那么几分气势。
连珏兀自喟叹道:“心不在此。”
二人当中隔了些距离,任千秋却仍是听见了这句。剑势随即一凝,收于身后倒指长天,慢吞吞走到连珏跟前,迟疑道:“我……”
“既不在此,何不早归。”连珏打断他的话,倒并未有斥责的意思。执起紫砂壶提手斟了杯茶,放到任千秋跟前。
任千秋顺着连珏的示意坐到圆凳上,脸上犹带着几分懊恼。唇瓣几张几合,欲为自己辩解一番,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捧起茶杯抵至唇边,一口气喝了大半。
茶是顶好的顾渚紫笋,汤色鲜亮,清新甘醇,滑入喉间还有一丝淡淡回甘。
任千秋又从香甜的点心堆儿里拈了一块儿七宝桃花酥咬在嘴中。一抬头见连珏盯着自己,顿时上下左右瞧瞧,想着是不是自己哪处失了礼数。
连珏笑道:“我记着你向来不大爱这些。”
任千秋有些费劲地将点心咽下,就着茶水顺了顺,看着连珏咕哝道:“我只是不爱自己独自吃。”言下之意希冀连珏能陪他一道儿。
连珏仍是笑着,却不作答。将紫砂壶中过了三泡的茶叶倒在小盏里,再添上新的。
任千秋一面放轻了动静嘬着杯中茶水,一面偷瞧连珏侧影。偶有连珏若有若无瞥来的眼神,让他的心脏几欲跳出胸口,只好慌忙端起茶杯来掩饰自己的异样。
青霄上忽起一声厉啸,任千秋仰头看见一只鹘鹰俯冲直下,于枝头盘桓两圈,稳稳落在了一旁黑衣男人伸出的小臂上。
任千秋视线转到黑衣男人身上打量着他。男人目不斜视地解下鹰隼脚上绑着的纸条,递到连珏手里,顺势接过连珏手中茶杯。
任千秋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男人名字,只依稀记得应当姓“吴”。借着喝茶档口,又不住地去偷瞄那只鹘鹰,想来是好奇那张纸条上的内容。
连珏将一指长的信条捏进手心,像是不曾察觉任千秋的异色,口中催促:“喝过茶,便继续去练剑吧。”
任千秋心知这是有意要将他避开,低低应了一声。忽而想起自己现下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少年的模样,于是又卖乖道:“不想去。累了,想歇息。”
又佯做可怜地看着连珏,“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晓么?我就坐这儿不听不看。”说着捂住自己的耳朵闭上了眼。
他的动作惹得连珏发笑。连珏没说好,亦没说不好。唯有圆润色浅的指甲叩在木扶手上的声响在静默尤为震耳。
这使得任千秋不自禁紧张起来,有些懊悔自己是否太得寸进尺。正待为自己的冒犯赔罪,忽然听得连珏说:“那你继续坐着歇息罢。”
持鹰的男人瞥了任千秋一眼,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终又咽下。抬手将鹘鹰赶到吊杠上去,自己转身隐入暗处。
任千秋想是没料到他会轻易松口,怔了怔,欣喜地看着连珏:“当真?”
连珏笑他孩子心性,指向天穹,神情柔和:“时候不早了,不缺这一时半刻。”
他本想呵斥任千秋守好眼耳鼻舌身意、把握光阴勤加练习才是,只是不知为何见着他的眼神便莫名心软,故才如此。当下忍不住又有些郁闷,一口气叹了再叹,低头去捻开掌心纸条。
紫砂壶已空,任千秋愉悦地续了水将茶重新煮上。见连珏犹在沉思中,便捡了些点心碎末,放到掌心里喂鸟。
吊杆上的鹘鹰咕啼几声,低下脑袋轻轻啄着他的手心。
少顷,又一名黑色劲装打扮的男人从檐上翻过,悄无声息地落到连珏身旁。
任千秋惊了一下,正要咋呼,连珏从容开口:“无尽,若是不需要门,改日便都拆了,还能替明月山庄省些许银两。”
被称作“无尽”的男人心虚地摸了摸鼻尖,讪笑道:“公子总还是需要的。”说罢自怀中掏出封请柬来,双手恭敬地呈到连珏面前,“天渊盟的请柬,十月初九公子修生辰,裴影邀各门派赴宴。”
任千秋没忍住笑了一声,得到两人同时诧异一瞥,忙将嘴捂了连连摆手。连珏两指夹着密信伸到炉火中,火舌立即燎起信纸一角,热焰追着灰烬将小小的信纸逐渐燃透。
连珏将快烧着手的部分扔进空瓷杯里,用水浇了个彻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这才抽过无尽手中的请柬打开。
任千秋咳了两声,一副好奇的模样:“天渊盟?”
无尽以为他不知晓,惊异于竟有人不识得“天渊盟”,当下嘴比脑子更快一步,抢声道:“一个恶名昭彰的邪教!”
蓦然一道惊雷在天际炸起,似在响应他的鄙夷。薄薄的暮色顷刻间便被浓云噬尽,带着风雨欲来前的潮闷。
连珏剜他一眼,纤长的手指掀动请柬,语气颇有些肃穆:“有些话该说不该说,该在何处说,心里头要掂量清楚,仔细祸从口出。”
无尽羞赧挠挠头,正色道:“是。”
任千秋回到位置上坐下,对无尽的话有些不赞成。他问连珏:“天渊盟如何就被称之为邪教了呢?是杀人放火?还是□□掠夺?亦或是无恶不作?”
连珏一时被他问住,思索片刻摇头道:“无。”
任千秋便有些不忿:“既都没有,那世人凭何如此定义?”
连珏答不上来,不过任千秋颇有些慷慨激昂的言辞,却引起了他别样的猜测。对着任千秋若有所悟,口中悠然道:“世人凭何定义我不知,但我知的是,这天渊盟的小少主,不日前失踪了。”
任千秋露出迷惑的神情:“什么意思?”反应过来连珏意有所指,由是皱眉指着自己,“你是说我吗?”
连珏端起茶杯,抿了口温热正适合的茶水,微笑着含糊其辞:“我可不曾这么说过。”
任千秋轻轻哼了声:“你分明有这个意思。”须臾又摸着下颌,竟雀跃起来,“不过万一真是呢。”
这下轮到连珏一怔,木愣愣道:“什么‘真是’?”
任千秋一手托腮,作出高兴的表情:“我是那个失踪的‘小少主’咯!你方才不是这么想的么?”顿了顿,又继续滔滔不绝,“你想啊,这天渊盟先不论好坏,定然是有钱的。我脑中虽一片空白只依稀记着自己无父无母姓甚名谁,但万一我是被奸人所害失忆了呢!不如你将我送到天渊盟去试试?”
连珏理清他说的什么,登时朗声大笑起来。任千秋见他如此,瞬间垮下脸色,郁闷道:“怎么?难道我说的很招笑么?”
“非也非也,”连珏咳了几声,想强自冷静下来,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住,“只是觉着你这番天马行空实在有趣。”
任千秋扁扁嘴,不悦道:“那不还是一个意思么?”
连珏清清嗓子,忍着笑耐心解释道:“那小少主如今年岁应当与我相仿,你若再早出生个七八年,倒不是没有可能。”任千秋立即现出大失所望的神情。
连珏虽这般说着,探究的眼神却仍有意无意地落在任千秋身上。他思量着,这突然出现的家伙与莫名“失踪”的公子瑛,是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捏着杯盖在茶碗上拨弄,思绪一时间飘飞从前。
连珏忆起,自己孩童时期随着戚伯父下扬州时,曾在画舫上与裴影那个如今“失踪”的幺子有过一面之缘。
那孩子站在船头,看着似乎要比他小上几岁。不大爱笑,浑身透露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起初连珏只是远远望着,望得久了,便鬼使神差地靠近,问他是否要吃橘子,奈何只换来一句冷冰冰的“不吃,多谢”。
尚十来岁的连珏被拒绝后也不尴尬,温顺地坐到一旁,自顾自将橘子掰开,一瓣接一瓣送进嘴里。清新的橘子香顿时弥漫在船头。连珏看到那孩子频频侧目,忍不住偷笑。
后来戚伯父告诉他,那是大恶人裴影的幼子,叫自己要离他远些。他方才对天渊盟与裴影有了初步了解。
只是,大人的事为什么要牵扯到孩子呢?彼时的连珏十分不解,即便此后他们再不会有交集。
月上柳梢头,树摇因风动。细密的雨珠随着清冷的月光一同泼落下来,连珏在沁凉的寒意中回神,蓦然发觉已至茶香湮没时。任千秋正安静地望着他。
“明日——”
“明日——”
二人竟异口同声。
任千秋扭捏一番,在连珏的注视中慢吞吞道:“明日可以带我出门转转么?总是待在此处,不是吃饭便是练剑,我要闷死啦!”
连珏笑道:“这便受不住了?看来定力还是差了些。不过明日确实有带你出去的打算。”
任千秋眼眸登时亮起,振臂欣然:“当真?去哪?好玩吗?”
倒豆子似的发问让连珏颇感无奈,只好打发他先回房去歇息。任千秋兴奋不已,临回房前殷殷央求连珏许久,方才换得他一句简短的:
“木兰城内,平秋馆。”
轮舆代指轮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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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明月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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