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枝头鸟雀才亮了几声嗓,任千秋便急不可耐地跑到连珏房前隔着窗子问他何时出发。
连珏揶揄道:“我竟不知将你闷成这个样子。”
任千秋作了个鬼脸,笑嘻嘻道:“出门游玩总是令人高兴的咯。”
连珏懒洋洋笑道:“谁告诉你是去游玩?”抬手遣侍从将门打开。
一抬头见到的先是昨日那张从头板到尾的脸,任千秋冥思苦想了一夜,才终于想起这个总是冷着脸的男人应当是叫“吴畏”。总觉着自己与他之间莫名有种相看两相厌的错觉。
任千秋撇撇嘴,越过他钻进屋里,口中问道:“不是游玩那是去做什么?”
连珏等他凑近了,抬手在他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随口胡侃:“看看能不能将你卖个好价钱。”
任千秋捂着额叫道:“你好无聊!”不欲理会他的戏弄,哼了一声要上手推他的轮舆,却被另一双手带了点劲儿地拂开。
冰!块!脸!
任千秋不大高兴地瞪着他,男人亦不甘示弱地回瞪。连珏未察觉到二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只是对于突然的寂静显得有些疑惑:“怎么了?”
任千秋回过神:“无事!”
连珏看看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转过头对着男人无奈道:“无谓,别总是板着脸,多笑笑方才有益于身心康健。”
无谓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是”,嘴角生硬地牵了牵,又迅速落了下去。
连珏:“……”叹了口气,不再勉强,“走罢走罢。”
无谓当即推起轮舆阔步出门,将任千秋抛在身后。任千秋咬牙切齿地冲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拳,小跑着跟了上去。
马车一路平稳地驶离别苑。
秋末里景色正好,叠翠流金,雀啼生动。只是车厢内的气氛却有些诡异,连珏即便阖着眼,依旧能感受到二人之间的暗流纷涌。
连珏按揉印堂,有些头疼:“你二人,是谁得罪了谁么?”
任千秋先发制人:“定然不是我!”想着连珏此时看不见,恨不得下巴朝着无谓。自云州与他们同归,这冰块脸似乎就一直没给过自己好脸色。
任千秋翻来覆去也没想出自己究竟作过什么恶,才能让无谓这般为之不满。
见无谓迟迟不答复,连珏拖长了音唤他:“那——无谓?”
无谓闷声道:“不是。”除此之外,再无他言。他不知该如何与公子讲述自己的不安感。
尔后三人默契地一同缄口冥想。
行至中途,无谓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往里日从蘅芜别苑去到平秋馆,约莫是一盏茶过竹林,一炷香近城门。这会儿别说是竹林,连片竹叶都难见着。这条路越行越荒芜,渐渐只余满目荆榛。
连珏假寐中亦察觉到异样,微微睁眼。无谓与他对上视线,心下会意,撩起帘子冷声道:“停车。”
袖口倏然有股牵坠感,连珏低头见任千秋状似惶然地揪住自己的衣角,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车势非但不见停缓,反倒更急。无谓迅速抽出长剑,寒光切在车夫颈间,车夫却不为所惧,竟连个眼神也吝于给。
无谓面色骤变,回看连珏一眼,重又对着车夫厉喝道:“停车!”车夫恍若未闻。
无谓恼怒伸掌,重重劈在车夫背上。这才发现车夫浑身冰凉僵硬,怕是早已死去多时。惊诧间,车夫耳道里忽然钻出一只指节大的黑虫,流星飞电般地扑向连珏。
任千秋下意识要伸手抓握,被连珏用力拍开。下一瞬,那黑虫被连珏不知从何处拾来的叶片削成了两半。
“什么东西!”任千秋惊叫。
连珏皱眉,伸手按住他将要弹起的身子:“是傀儡蛊,切忌用手去碰。”
无谓最先反应过来,谨慎道:“是。”
所幸这黑虫被劈开后,并未有什么液体或气味溢出。若是再爆点汁水、喷些毒气出来,无法想象该是多令人作呕的场景。
不妙的是,连珏杀了一只,又飞来一双。越来越多的黑虫窸窸窣窣地自车夫身体里爬出,向车厢内逼近。任千秋与无谓看得头皮发麻,握紧长剑挡在连珏跟前。
几只黑虫逃过防守爬到连珏膝上,短小细弱的前肢一拨,口器竟生生将连珏外罩长袍啮了个长缝。连珏当机立断地将长袍扯断一卷,裹着黑虫顺窗丢了出去。
黑虫倏然伏地不动。
“连少庄主,别来无恙,不知这份大礼你可还喜欢?”一道低沉磁性的的声音蓦然从四面八方飘来,像是自百十米外发出。连珏猜测此人定然内力深厚。
一时难以辩出声音主人究竟在哪个方位,连珏笑了笑,沉声回道:“别来无恙?‘相逢’便是杀意重重,想必是敌非友了。”
“哈哈哈——是敌非敌,似友非友啊。”来人纵声大笑。忽地有重物落在马车顶上,夹杂着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无谓与任千秋有些蠢蠢欲动,连珏摆手,喉音不发,以唇语道:“不可。”都不太是能沉得住气的人啊,连珏叹息,同时脑中回想着与这黑虫相干的人。
“想不起来么?少庄主真是贵人多忘事呀——”车顶上的人久不得连珏回应,慢悠悠盘腿坐下。他心情颇好地望着掌心,一只瘆人的大黑虫正温顺地停在那,触须亲昵地撩动他的指节。
若有若无的幽香钻进车厢里,连珏脑海中一阵电光火石,恍然道:“阁下是苗疆圣手沐寻幽?”
头顶传来几声抚掌,以及沐寻幽愉悦的声线:“不敢当,不敢当。少庄主,有人雇我来杀你。你说,该当如何?”
连珏心中有底,气定神闲地将问题抛了回去:“在下出价三倍,如何?”
“三倍价钱换少庄主的命,似乎是个很划算的买卖。”沐寻幽哼笑,却话锋一转,“只可惜,我是个讲诚信的人,自当是要对上一个雇主负责到底——”
“是么,”连珏兴致阑珊道,“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哈哈哈——”沐寻幽起身,又带起一连串叮呤当啷的动静。将手中蛊虫收进腰间褡裢,足尖一点,跃下车顶,徒留尾音消散风中,“那还请少庄主好好享受在下这份大礼。”
任千秋气急:“他!”猛地一扎想蹿出车窗追捕沐寻幽,被连珏拽了回来。
“你打不过他,”连珏摇头,指着地上黑黝黝的数堆虫尸,“这东西便够我们喝一壶了。”
沐寻幽离去后,虫群重又开始骚动。马儿亦是霎时疾驰起来,风驰云走地带起车厢震颤,像是在过长阶。
无谓被晃得东倒西歪,连珏在轮舆上也未能幸免,任千秋更是直接被甩进连珏怀里——尽管无谓觉得他是存心的。
连珏被任千秋冷不丁的这一下撞得不轻,内脏被挤压的感觉令他有几分想作呕。将任千秋搂起半坐在怀中,方才舒服了些。
无谓抓着车窗勉强坐稳。他有些急,一面要定住身形,一面还得防着自己与连珏被黑虫啃咬,实在是应接不暇。偏生的任千秋还添了几分乱。无谓琢磨着弃了轮舆直接将连珏从窗口带下的可能有多大。
“先制住马。”连珏沉吟一声,袖间飞出几枚暗器将车夫打下马车。随即袖口内扬出一把药粉,密密麻麻的黑虫顷刻间便不敢再妄动。
马儿狂奔的速度愈来愈烈,无谓捉着间隙踹开虫堆翻坐到马背上,用力勒紧缰绳。一声嘶鸣响彻天际,马蹄高扬,险将无谓掀飞。好在连车带马于即将一同坠入深渊前停住了。
无谓松了口气,向下瞟了一眼。缥缈的薄雾在山谷间连绵浮涌,凛凛谷风啸出阵阵凄寒的呜咽。谷底黢黑幽深,教人只一眼便觉得摔下去必是粉身碎骨。
车帘被掀开,任千秋提起剑鞘将黑虫逐一扫下。无谓定睛细看,只见本该乱蹿的黑虫此刻皆是四脚朝天,一动不动,诧异道:“都死了?”
连珏捂着胸口,轻轻嗯了一声。无谓剜了任千秋一眼,换上愁容:“公子,可有不适之处?”
连珏宽慰道:“无碍,不必忧心。”言罢调动丹田,运功吐纳。
任千秋拨弄干净车厢内的虫尸,将剑鞘往无谓的方向一抛。无谓本能伸手接住,遽然发现是自己的剑鞘,脸色登时更加难看,撩起下摆擦了又擦。
先前情况紧急,无谓只粗略扫了这黑虫几眼。现下仔细看来,才发现这虫子长得颇为骇人:通体漆黑,鞘翅厚短,甲壳坚而硬;尾部倒卷,端点却似针头;再看口器,尤为锋利,更别提生满倒刺的六支细肢。
照着连珏指示,掏出火折子将堆好的虫尸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又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无谓方才驾起马重新向平秋馆驶去。
见任千秋心不在焉,连珏以为他仍坠在方才变故带来的兢惧中,由是摸了摸他的脑袋,温柔道:“还未缓过神来么?”
任千秋觑了他一眼,闷闷不乐道:“有药你为甚么不早用。”挪到连珏身旁捏捏他的肩,揉揉他的腿。原是在为刚才撞伤连珏耿耿于怀。
连珏笑叹:“不知底细,该如何‘对症下药’?好了,莫学无谓板着个脸。”
“板着个脸”的人顿时被呛到似地咳了一阵。任千秋散了郁结,复又感慨道:“幸亏那人没在马儿身上做手脚,只是可怜了那个车夫。”
连珏想起那个被牵连的无辜者,难免哀戚:“无妄之灾。”扬声吩咐道,“无谓,寻个机会,去将那车夫收殓了吧。”
“是。”无谓于车外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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