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没骗他，”娘笑着点了点却白的鼻子，“楚王之后两世也不差，他很有当国君的命数，下一世大可以在南柯国续上他的国君梦。”
外间风闻，娘这个国师是招摇撞骗加之包藏祸心。却白从不那样觉得，他知道娘的确是有些真本事的。虽然娘总会捏造一些祥瑞，而且大多由他化形完成。
却白在楚宫长大，他随母亲住国师殿，母亲为楚王卜测天意，主持祭祀，沟通人神。
却白平日里最爱逗弄楚王的长子太子愈。太子愈自幼时身旁便总是缀着很多人，他有不少却白叫不出名字，只知道齿序的兄弟姐妹，楚王也给太子愈挑选了数位伴读。小时候的太子愈就颇有储君风范，治下严而不苛，兼之持重守礼，举手投足间让人觉得如对珠玉。
却白在太子愈处得到的待遇似乎一直与旁人不同。人前，太子愈总是板着他漂亮的小脸，训斥却白，“你应该称呼孤殿下。”到了只有他们两个小孩的时候，太子愈和却白额头贴着额头，也不正经念却白的名儿，唤着却白小雀小雀，缠着他讲神仙的故事。
他们爱坐在国师殿后的桂花树下，两个小人紧紧挨在一起。太子愈在醒着的时辰里，只有此时不必在乎仪表。他会有些懒散地伏在却白的膝上，头发总是被风吹的很凉。桂花落的时候简直像下雨一样，数不清的年和月都沉默地、忠诚地、淋漓地沾染着两人。他笑着对却白眨眼，“小雀，孤好累呀。”却白一直小心而笨拙地把太子愈的所有心绪照单全收，如揣重宝。
太子的寝殿永远任却白出入，没人会不长眼地拦太子愈和国师的心尖。却白兴致来了，就跑去在太子愈枕下放一枝桂花。桂花的季节过了，就放娘教他制的桂花香囊。
却白坐在大殿之顶上望着远处的皇城，手里掂着颗橘子。太子愈来找他，也跃上殿顶，偷偷靠近，却白只扬着脸笑，“阿愈，我都闻见你身上的香味了。”
太子愈清了清嗓子，“孤不曾熏香。”
太子愈第一次着太子冕服的时候，却白陪在他身边。他本来就觉得阿愈比所有人都好看，冕服制式极严整，衬得他更是无比威仪秀异，神采高彻。
却白抚过太子愈冕旒上的珠玉，又用手指细细地描他五官的轮廓。太子愈捉住他的手，却白咯咯笑着扑进他怀里。
略长一些的时候，他父王沉溺酒色，不大理朝政了。太子愈案牍劳形，公文比他人都高，忙得昏天黑地。却白有时去东宫看他，也听过他的谋士唇枪舌剑，简直像女人一般辗转献策。
却白听不太懂，但他还是说，“阿愈，你信我。我求着母亲多次卜算过，你是承天命的人，不要怕。”
太子愈年岁渐增，形貌更美，足可称得上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他眉目疏朗，伸手揉散却白脸上的郁结，贴近他，“孤信你，孤只信你。”却白捂着脸，没有说出口的是，我会永远保护你，阿愈。
却白早知道自己与常人不同。他在运气吐纳之间，能感受到自己和山川湖海之间的联结。却白好像是天地的孩子，天地万物无私地、无尽地向他提供力量。
有时他也会觉得怅惘，觉得自己只是天地之间微小的一粒粟，他能改变的实在太少太少。他想，天高海阔，能容得下我和阿愈两粒粟吗？
楚宫四季如春，不曾有过多风霜雨雪。他从前从未正经学过什么术法，却白从那天起立意苦修，连太子愈也不常见了。
娘没说什么，只是有天傍晚，却白偶然听见娘和太子愈谈话，他凑在门前，只听见太子愈说天有异象，又恳求他娘去劝劝他父王。娘此时也没扯什么气数和国运，只不大恭顺地叹自己曾扶持的帝王，“可怜夜半虚前席。”
后来自然是不欢而散。
却白只觉得秋日里遍体生寒。却白听娘说过，人王只有持正爱民，才能取信于天。楚王曾经也称得上是英明的君主，远交近伐，满怀雄心壮志。他对孩子们的事如数家珍，对却白和太子愈一样慈爱，从不试图拘束他们。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却白想，他这些年和每个楚国人一样沉溺于大国的梦境中，或许早该醒来。
太子愈出了殿，看到却白僵在门外。他走近，手臂轻轻揽着却白，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和他抵着额头，问他修习术法累不累，要不要吃新制的糕。见却白不声不响，太子愈只好再低头服软，叹道，“孤知道国师早已尽力了，孤不会再勉强国师，不要放在心上，好不好？”
却白还是被带进了东宫，两人用了个安静的晚膳，却白又被塞了好几块糕才回去。
却白回到殿里，娘正在等他。娘看着他，没言语。
却白跪下，扶着娘的膝头，直直望着娘的眼睛道，“孩儿恋慕殿下已久。”
却白知道自己在逼迫娘。却白今生今世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心意，此刻，他眼含热泪，心跳如鼓。
娘从不舍得打骂却白，却白头一次见她怅惘失神的模样。她只是轻声呢喃着什么，“早该走的……”
次日，是却白头一次见到他父君。却白总觉得父君是他娘用来骗小孩的人物，他从不觉得自己真有个父君。
他父君和煦温文，待他不亲热也不疏远，实在称得上是个很体面的神仙。只是却白发现，他父君看他娘的眼神，总像含着不少怒与怨。
娘不看却白，只说，“你早该去见见你父君的族人，自会有人教你些术法，过了人间数年，也许……都大好了，你回来，我们团聚。”
却白又震惊又恐惧，娘转过头来，悲伤地、不容分说地道，“这也是东宫的意思。”
却白一直觉得他和太子愈从小在一块，他们合该是一个人，他一刻也不想和阿愈分开。他想替阿愈呼吸，替阿愈行走，替阿愈做他所有不想做的事和想做而不能做的事。
他想起，从前，对着月光，阿愈曾握着他的手，没有自称孤，“你就是我，我的眼耳鼻舌身意，只为你。”
他想，阿愈一直被困在冕服之下，绑在楚国前进的、扬起烟尘的车轮上。高高的宫墙里，他曾是阿愈唯一的快乐、是少年人独一份的真心真意。
他终于滴下一颗泪来。他急匆匆地想，阿愈既然不能出去走走，那我就代他去好了。下次回来，我愿做他最喜欢的那把刀，我会偷偷地，不让阿愈吓到。
于是少年却白拜别娘亲，他的身影逐渐逆着光走远。
却白决绝地踏上了属于自己的命运。此后，他会见到纷繁世界中的很多人。奇遇、困境会洗练得他宠辱不惊。
正是那：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返真。
他从未拜服在那被称为命数的洪流面前。
他亦有悔。他独见明月高悬，那悔恨跗骨绵延，千年不腐。他自此动摇神本，没能再有进益。
他梦醒的时候常常哑然失笑，做了神仙居然也会做梦。他总梦到和阿愈的最后一面，阿愈的脸上是擦不尽的血。他没能再看见凡人阿愈更年长时候的模样。
人生百年，阿愈和娘却只占了他漫长无尽寿数的二十余年。
架得非常空，杂糅乱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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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花与人间事一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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