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和自那日起,没来见过却白几次。
却白只能忆起从前刚到不庭山不久时的情形。待要再想时,他和后来的记忆就像在一座高墙的两头,能听到对方绝望的喊声,却始终无法见面。
少和面对他时是极为坦然的,但却白明白,有些疑问或许从少和处永远得不到答案。
少和似乎尽力想让却白觉得一切如常。但夜半梦醒时,却白隐隐能感受到一些云笼雾罩的欢欣和痛苦,他的五脏六腑好像都在一种近乎不明不白的情绪之中胡乱移位。沧海桑田,天地间再无楚国,连它脚下的大地都几度变幻,他永失家国、天地之大却难寄一身。
他觉得自己不像人,更不像神明。神仙本应顺应自然,不可强求因果。他的痛苦混沌不安,甚至都没有一个确切的来处。
他的法力虽循着日月山川的运转逐渐回归,但始终激荡不稳,不断冲撞着他的经脉。他住进少和的宫殿之后,殿外的鸟巢全都空了。谯明山上空没有鸟儿愿意掠过,靠近却白的每一个生灵都被迫和他感受到一样的震颤与悲伤。
他想这种自己或许和这种不稳不顺的状态已经共存很久了。他熟练地封住了一些法力,使自己的气息无尽地接近谯明山中万千生灵的平凡一个。
少和安排来服侍他的都是些少不更事的女妖,她们的年纪算来正如人间十来岁的小女孩,一派天真,但举止很是妥帖知礼。
女孩们都鲜妍明丽,彩云似的在却白附近流连,一团孩气,打闹嬉笑。说是来服侍他,更像是约在他这里玩耍。妖族大都随性自然,没太多规矩约束,她们银铃似的笑声时常在大殿内外回响,搅得却白难再生出更多愁绪。
少和总能让却白联想到阿愈。却白掰开一块女孩们制的糕,桂花的清气执着、蛮横地沁入他的七窍,闯入他的胸膛。原来是这样,他想,他们都带着桂花的香味。
却白觉得做神仙也是有好处的,他的身体没几日就平稳了。女孩们就劝他出去走走,“少和冬天把我们接来谯明山的时候,大家一起逛了这宫殿好些天才走遍。现在春色正好,比冬天的景色好多啦!”
少和的这处宫殿依谯明山而建,门窗大多框景,不事雕琢,十足地烂漫自然,足见工匠丹心。规模与当年的楚宫相比,也丝毫不差,安置的服侍人手也不少,所以并不显冷清。
她们这几日也大致摸准了却白的脾性,却白绕过一处照壁,踏着夕阳的金光入殿。小姑娘们便朗声笑着拉过他,将他按坐在一面大大的铜镜前,要重新给他梳发戴冠。
却白没有带冠的记忆,也觉得新奇。他头发够长,头发流水般垂下,显得却白有几分天真乖巧。小姑娘们的手指很灵活地在他的发间穿梭,几人认真商量许久,最后给却白带上了一个有些重的嵌宝冠。恰好他容色极昳丽神秀,压得住这夺目的宝石冠,贵气不俗,很是相得益彰。一个圆脸略羞涩的小侍女又轻手轻脚地给他簪上一朵浅色的牡丹。
小女孩们皆能徒手变花,却白有些好奇地问,她们还会些什么。她们说,能改变已织好的锦缎上的经纬,变幻出另一幅图景;也能召来黄嘴角的懵懂鸟儿,看它们学飞。
却白笑了,说怎么都像是哄人的法术。小女孩们叽叽喳喳说,是少和教的呀。
却白和她们说了好一晌话,其间她们又把殿中的所有水都变成酒,让杯盏叮叮当当地在半空浮沉碰撞,她们笑闹着争来夺去,每人都酒量极好地伴着本来是配茶的点心吃了好几盏。却白倚在榻上,也是笑意盈盈,轻抛一枝花,击落一杯,也不饮,只握在手里转着瞧。
却白送她们回去时,只拉住给他簪花的圆脸女孩,脸上映着十足赤诚真心地笑道,“少和,多谢你。”
那圆脸女孩神情不见懊丧,竟是一改羞怯神态,转身虚虚握住却白的手指,笑容明朗地道,“却白真君眼力真好。”
却白不接他的话,只道,“我想看你用剑。”
少和变幻回原貌,他身着淡青色的常服,无心而出岫,清逸超脱得有三分冷意,比相貌艳得灼人的却白更像在天宫任职的神仙。他深深地看了却白一眼,放开他的手,说了声好。
却白在楚宫时就爱剑。太子愈与乌骓将军学剑,却白的剑法底子则是娘给打下的。
少和抽出自己的佩剑,剑如用新雪洗过般明亮。他轻巧地用剑割破渐黑的天光,运剑如行云流水。虽然只是简单地做点刺挂崩,架穿撩挑,但他身法根骨都是上佳,眼神清亮坚定,少和平日总是进退合宜,胸有城府,却白觉得他现今才颇有些难得的符合他年纪的快意轻狂。
却白只用了一瞬就了然了眼前人的剑法师承。
太熟悉了,绝不可能是第二个人。
却白见过很多很好的东西,它们都又绚烂又短暂,让却白不忍多看。但至少此刻,少和是成功的。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却白眼里只有被迷雾重重笼罩的少和。
少和化成小侍女的事已被却白揭破,他便更坦然地、得寸进尺地说天色已晚,加之练剑出了汗,要求打水沐浴。却白不知是今天第几次重申,沐浴时实在无需有人侍候在旁,少和才勉强答应与却白隔着一扇屏风共浴。
却白虽然实际算得上十分年长了,但实在记不清自己数千年来,是否千锤百炼成了张厚脸皮。于是老脸很是红了几红,匆忙擦洗几下就披衣躲上床去,亲手拉下帷幔纱帐,用被子遮住半张红脸。
等到少和悠然洗完,却白已然睡意翻涌,他今天也被闹得有些累了。少和难得很守礼地搬了个凳子坐下,隔着纱帐和他说话,“明日泽枝伯在东边的敦与山设小宴,说是得了新法器邀众仙友共赏。下界仙山多收了帖子,谯明山也得了一份。”
却白有一下没一下的捋着被子,道,“泽枝伯之子盛名非常。”其实岂止是盛名,却白这几日未出谯明山,便听说泽枝伯之子英招除了悲天悯人,年纪轻轻便功绩颇多之外,模样还能令见多识广的女仙们心神荡漾、争相与之同舟。出游一趟得的果子够谯明山一人三颗足足吃上半月,幸而这位神君武力高超,不至于被女仙们的爱意砸伤。
少和显然也听说过,他笑道,“传闻也有可信处,英招虽有些不近人情,但确有一副软心肠。今年雨水多,泜泽的水涨得过快,附近的小妖们吃了不少苦头。便是他带人去附近治水的。说来我还欠他一份人情,真是非去不可了。泽枝伯家的小宴安静风雅、别具一格,真君可要和我同去?”
却白只道,“我极爱些稀奇法器,正有些好奇,能随你去见识一番自是很好的。”
少和正色道,“我并不知真君来下界的缘由,但真君必是想不在四大天门留下记录,才于汤谷泉至于凡间,我于是能有机会侍奉在真君身侧。小宴上或有真君的仙界同僚,可探听一二。但需真君略微改扮,免得漏了行迹,坏了真君的大事。”
却白觉得极有道理,连连点头答应。想到自己遗失记忆,时不时就要麻烦少和,便更是羞愧难当,希望自己赶紧想起要办的事,早日回去向天帝请罪认罚,或许还能在天庭接着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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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来如春梦几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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