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衣郎依旧悬挂在岳旬的屋檐底下,但与刚来时那副神气样子大不相同。孩子现在瑟缩着两肩,用两个翅膀遮着脸,竟然莫名看起来有些臊眉耷眼。
姜令围着笼子转了三圈,逗了半天也不见他叫出一声来,指着笼子问岳旬:“它这是怎么了?出了一趟门成这样了?”
再看岳旬,虽说衣着整齐、浑身干净,与出门之前没有多大分别,可就是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灰头土脸。他和彩衣郎对视一眼,竟从这脑瓜子还没指甲盖大的小东西眼里看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这种事情又怎么好跟姜令说!
岳旬要死不活:“就……出去卖它,吓着了。”
姜令一撇嘴,非常疑惑:“看见什么了能吓成这样?!”
“大约是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披着美人皮的恶鬼怎么又不算鬼呢,岳旬如今一想起他来就觉得后脖颈发凉,只想尽快将这话题糊弄过去,“我方才听周七伯说你找明烟儿去了,怎么样?”
“嗯……”姜令抓抓头发,似乎在绞尽脑汁思考措辞,最后吞吞吐吐来了句,“就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岳旬深觉姜令这家伙这般说话,简直就是对自己这几天糊弄他的报应,“究竟怎么样了?”
“就是她没同意搬回庆国公府住。”
岳旬心说那不是废话,走了哪还有回去的道理,况且府邸还是御赐的。
“但是我邀请她参加我大哥哥的生辰宴,她倒是同意了。”
姜含的生辰?岳旬略一皱眉。
姜含此人,岳旬不大熟悉。他小时候同姜令熟识的那几年,姜含已经上辽东历练去了,所以对姜令这位大十岁的哥哥只有些模糊的印象,南渡之后更是一面没见过。
又是辽东……那他应当同自己的父亲也有些交集。
姜含隶属辽东军麾下,当初辽东几场战役都没错过,甚至还是为数不多的生还者之一。既然如此,如果从姜含这里下手,是否能够探听出些什么?
他如今白身一个,父亲的案子根本无从探查,他根本接触不到那些被朝廷、被温杳拢在手底下的信息,只能用功读书,费力朝上攀爬。可话又说回来,他真的还能等到自己取得功名站上朝堂那一日吗?
如果他父亲到时已然定罪,他锒铛入狱,那还谈什么功名?就算温杳为了一些什么旁的心思能留下他的项上人头,那他的处境只怕比今日还要差,想做什么就更难了。
可他转过头来再看姜令,这小子只知晓为婚事发愁,旁的事甚至轮不到他去操心。是以岳旬踌躇了好半天,也没好意思将自己的意思真正说出口来,只憋出来一句:“你大哥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啊,是三月。”姜令一把按住岳旬的肩膀,两眼灼灼,“你这可得陪兄弟一起去啊!烟烟那脾气上来,我一个人可应付不了,有你在还要好些。”
看姜令这小子一脸纯良,岳旬心里就更愧疚,总觉得这是拉他、拉姜家下水:“到时我们几个小的又玩又闹,姜伯父姜伯母见了怕是要不高兴吧?”
“怕什么?”姜令说到这个倒是理直气壮振振有词起来,“我大哥哥同母亲商量好了,到时他花他自己的钱上外头包个园子,听戏游园吃东西,随便我们怎么玩闹——也免得搅父亲清净,再训斥我们。”
姜含手头这么阔绰?都能在金陵包园子了?
岳旬心里啧啧。不愧是勋贵子弟,不过才在辽东混了几年,竟然攒下如此家底,朝廷看着他家里的面子,明里暗里不知给了多少赏赐。
见姜令主动邀请他,岳旬心里更加愧疚,迎着姜令期待的目光只好点头应下。
对不住姜二爷,我保证只是向你大哥打探些情况,旁的一概不求姜家帮忙。
我保证。
岳旬在心里默默道。
姜令大约在岳旬这里住了有七八天,日日往陆明烟家中跑,终于让陆明烟给劝回了家。
岳旬还是每日上薛家点卯,吃饭读书,写他的话本子。期间抽空又跑了一趟后湖户房衙门,那几个户部清吏司主事见了他好像见了阎王。岳小公子还以为是那天当众发癫咆哮公堂给这群人吓得够呛。
细细问来才得知……他的户口已经办下来了,是宁王他老人家亲自压着办的。
宁王他老人家认为此事“闹得舆论很不好看,人言沸腾”,亲自将山东清吏司主事狠狠申斥了一番。
只是申斥,并未罚俸。
但可怜的山东清吏司主事还是吓得两股战战——谁乐意被宁王亲自申斥啊!这还不如把他一年的俸禄全罚完!
山东清吏司主事冷汗涔涔,岳旬也跟着冷汗涔涔——他算是明白温杳那日那句“你已经欠了”是何意了。
于是更加躲在薛家日夜用功——其实主要是不敢出门。
薛大东家忙得很,十日有八日在外面东奔西跑,一日用来和岳旬聊《响翠传》,一边写话本一边改戏本,还请岳旬当初找的那个戏班子时不时排演一场。
还余下一日,在家里大肆夸赞温杳牵头、内阁拟定、户部发行的“隆靖宝钞”。
薛大东家乃是宝钞的忠实拥趸,恨不得给清客发得那一吊月钱也要用宝钞替了。可府中清客大都不愿意——那宝钞轻飘飘的,谁知能不能兑出银子来,究竟能换多少米粮,如不一吊沉甸甸的铜钱或是一两白花花的银子拿在手里实在。
薛琮只好作罢,只是每日劝岳旬,给他发的那千字五两的稿费希望用宝钞结了。
薛大东家是这样说的。
如今同西洋人做海贸生意,认的是一种“佛郎机银元”,这种银元的成色重量是统一的,所以交割起来十分方便快捷。大胤卖东西倒罢了,收回佛郎机银元大不了再熔铸成大胤官银,可若是买入呢?
还用佛郎机银元吗?若是有一日佛郎机不允许这种银元外流呢?
那商民就只好以货易货,先前有苏杭绢商,因银荒急售货物,三匹上绢竟折价至二两,亏得“倒贴棺材”。
如今市舶司只以宝钞贸易,不然要多收一成的税。这宝钞也是成色一定轻便好交割的,只要户部做好防伪骑缝印章,市舶司随时验明;同时保证国库里有银子,让一贯宝钞确确实实能兑出一两银子来——
那便不用受佛郎机的辖制,还免了银元流通回大胤铸成官银的火耗。
总之,薛大东家觉得隆靖宝钞千好万好,发些小面值的,让全天下都用上更好。
唯一一点不好就是薛琮认为一贯宝钞应当兑九钱银子,免得官银不够兑不出来。待他下回见了宁王一定要同他好好说道说道,这样好的东西就应当尽量少留祸患。
岳旬不明白,但岳旬大受震撼。
他自幼是读圣贤书,不曾学过这样的知识;薛琮一说起话来,狂风骤雨一般快,一激动连官话也不讲,叽叽呱呱地讲吴语,手舞足蹈地同岳旬比划。
薛琮说得天花乱坠,岳旬被他劝了又劝,还是有些云里雾里。
最后不得不拿出纸笔来听他细讲。
总归,薛大东家最后总算说服了他,发稿费时一高兴还多给了几张宝钞,神清气爽。而岳旬记了厚厚一叠纸,装订成册,时常翻看——院试倒还罢了,左不过考些经史子集,圣人之言;可听闻自从光义开关以来,乡试会试出题向来刁钻,总考些新奇之物。
如今庙堂江湖常说的也不过几件——辽东兵败、康王造反、市舶海贸,多学一些总没有错处。
如此日复一日,过得倒也充实,日子流水一样滚滚而去。很快满金陵的树都开始抽芽,争先恐后地着急开花。在一个后湖的早樱晚梅云霞般开成一片的午后,岳旬收到了姜令发来的他大哥生辰宴的请帖。
时间是三月十八。清晨赴宴,一直玩到夜里,金陵城中有夜禁,是以可以直接在园子中住下,第二日早晨再回。
姜含手头应当十分宽裕,这岳旬是知晓的,可当他听完姜令的解释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别说姜含还未请封世子,就算请封了,这也太铺张了些。
这又不是当初在京师的时候,如今国库空虚,日子过得正艰难,他这样超规制地铺张……
真的没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疑惑一直持续岳旬赴宴还没有解开。
姜含的生辰宴在“鹿鸣春涧”。这园子原先据说是江南豪族的园林,世代簪缨,后来家主获罪,让朝廷抄了家。园子几经流转,后来被金陵一位富商买下,整饬一番,专门用来给金陵城里的贵人设宴玩乐。
岳旬是和姜令一起坐马车拉来的,去时已经有不少年轻的勋贵子弟在此处玩乐,年轻的公子贵女在园中荡秋千投壶,好不快活。再往里走,便是造好的假山水,不少年轻姑娘围着池子喂锦鲤,笑语晏晏。
他两个穿过花庭,又往前走了几步,便能见到已经设好席面。借的还是曲水流觞意象,风雅至极,仰头就能见着搭好的戏台子。
饶是岳旬做过那么十来年衣食无忧的小公子,也一时间被江南这种铺张的风气给震慑住了。从前还不觉得有什么,自从他南渡之后见过民生疾苦,就越发地见不得这样的场面。
连国库都要拆东墙补西墙了,这群人凭什么这样铺张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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