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唯有切身体会,才真正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不过姜二爷应当是暂时体会不到了,毕竟他来这里就只是为了多见陆明烟一面。两个人刚进园子,坐下没有多久姜令就远远瞧见了陆明烟,赶紧招手招呼人过来。
岳旬特地仔细观察了陆明烟一番,他们南渡之后许久未见,上一回见面还是在宫里。那时候岳旬站在温杳身后,而陆明烟提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在岳旬看来,身上有了救驾之功的陆明烟瞧着同从前没什么两样,她甚至不曾标新立异女服男装。小姑娘穿着件水过天青的立领大襟长衫,系白底花鸟纹样马面裙,简单簪饰了头发,髻下碎发用红绳系了,整齐地垂在脑后。
这样的春衫同园子中的踏青的少女们并无多大分别。只是越走越近之时,岳旬总觉得她好似……长高了?
满门忠烈的将门虎女,其实也只是个正抽条长个的小姑娘,面庞清瘦、眉目清冷,总归瞧着还不大像个将军的样子。寻常人恐怕很难想象就是这么个姑娘,会在大殿上提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同温杳报上自己的名号。
不等他仔细分辨,陆明烟已经走至了身前。她一抿嘴,权当是笑了,而后冲着他二人拱手:“二位哥哥。”
岳旬姜令二人忙不迭起来点头回礼。
坐下之后,三个人竟然没有一个主动开口说话,一时间沉默起来。
陆明烟打小儿就话少,这岳旬是知道的。通常都是他和姜令两人叽叽呱呱十分聒噪,但是今日……岳旬觉得他小两口大约有话要说,自己开口不好。可姜令这个不争气的,坐在陆明烟旁边就是一个劲儿地拿食指和拇指搓他自己的耳垂。
气得岳旬牙都长了三分,非得好好磨磨不可——咱三个玩泥巴的年纪就认识,怎么今日反而害臊起来了!
既然如此,那还是他这个做兄长的来打圆场吧!
岳旬默默抿了一口茶,把话题从陆明烟的晋升想到了姜令的婚事,觉得都不好开口,只好哂笑:“明烟儿,我看你好像是长高了不少啊!”
陆明烟正襟危坐,闻言把眼睛转过去看岳旬,抬手推拒:“这个事先不忙——我同姜令有话要讲。”
“哦。”岳旬干巴巴咂了咂嘴,赶忙做个“请”的手势,“您讲,您讲。”
姜令立马在一旁用小狗看人的表情看了陆明烟一眼,耳垂通红,也不知是不是让他自己搓的。
眼见着岳旬碰了一鼻子灰,陆明烟还非常正经转过来,郑重其事与他解释:“不是不同你讲话的意思,你的事情待我把这几句说完再讲。”
那岳旬能说什么?他只好点头如捣蒜,把自己的椅子往旁边挪了几分,免得耽误他们两口子密谈。
岳旬支着脑袋百无聊赖,陆明烟和姜令的耳语在嘈杂的园子中根本听不大清楚,只能看见姜令脸色变换,最后眼角眉梢都耷拉了下来,不知到底听见了什么。
眼见着快到开席的时间了,宴席的主家姜含也不知在何处应酬,总归不见人影。
岳小公子在边上磕了半晌的瓜子,甚至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给独守空房的彩衣郎带一些回去时,姜含才匆匆忙忙甩着衣摆到场。岳旬与姜令这位兄长多年未见,但姜含毕竟不似岳旬他们少年人似的一天一个样子,是以岳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不怪乎庆国公总是“小鞑子”长“小鞑子”短,如果说温杳除了一双琥珀色的瞳仁,同汉人几乎没有差别,那这位的鞑子相可就有些明显了。
权势如温杳,都尚有康王这种不长眼的当面指着他的眼珠叫骂的,姜含这个到如今都不曾请封世子的“庆国公长子”又算得了什么呢?曾经不少人在他背后嘀咕过这事,连岳旬都听过两耳朵。
但据说这姜含是个左右逢源的周到人,勋贵子弟们又向来同气连枝,是以看在庆国公府的面色上,还是有人乐意给他匀点薄面的——大都是姜令岳旬这个岁数的年轻孩子。
姜含落了座,却总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不是拿眼睛瞟滴漏,就是问仆从时辰。可分明时辰已经过了,就是不见开席。
岳旬觉得自己的肋下的部位开始隐隐发空,如果再这么耗下去,那造反的脏器必要发出“咕噜噜”的嚣鸣,让他颜面扫地了!
他磕着瓜子垫补,一边默默腹诽——今日姜含过的是虚岁二十六岁的生辰,年岁不算小了。今日一看,来的勋贵之女可不在少数,别是庆国公不打算留意自家儿子的婚事,让姜含终于忍不住了,自己要给自己相亲吧!
大胤自光义开关以来,民风渐渐开放,男女大防也不像从前那样严苛。若是姜含真存了这份心思,未必就不能成事。
这想法刚在脑子里过了一下,就瞧见一位贵人前呼后拥往席面的位置过来。还没看清人,他略带笑意的声音就已经穿云裂石一般朝着岳旬的耳膜射了一箭:“静川!”
这唤的是姜含的表字。
那团团仆从拥簇的贵人这才同第二句话一齐露出脸来:“政务繁忙,耽搁了一会子,实在是来得有些迟——一会儿陪你多喝几杯,向你赔罪!”
岳旬一脸麻木。
怪道姜含要等着不敢开席,他还不知竟然请了这样一位大人物过来!他不到场,谁敢开席!
不是说他忙得很吗?这几日民间议论纷纷,都说这宁王大刀阔斧地整合军队,不眨眼似的削藩杀人,还到处推所谓的“隆靖宝钞”,闹得朝堂上是怨声载道。听闻原先支持他的几位内阁阁老都颇有些微词,只有几位不入流的“巨贾”愿意买他的账。
就这还有功夫参加宴会呢?
只见姜含立即面色一喜,拔脚就从上座迎了下来:“远归!”
众人面色皆是一变,不少面上藏不住事的人那表情显然就是盘算起来了——世人皆知宁王温杳,表字远归,可谁敢就这么大剌剌地喊出来。
姜含快步迎到温杳面前,这才俯身要跪下行礼:“庆国公长子姜含,恭请宁王殿下的安!”
众人跟着姜含旋即拜倒,五体投地:“宁王殿下千岁!”
还没等姜含完全跪到地上,温杳一抬手就扶住他的两臂,将人扶了起来:“今日都是来玩的,这样拘礼做什么?都起来吧。”
众人又是一阵谢恩。
“王爷能来本就是莫大的恩荣,谈什么迟不迟的?”姜含一路将温杳迎到主位上上落座,亲自为他斟茶倒酒。若不是温杳摆手拒绝了好几次,最后佯装要恼,姜含恨不得侍立在旁亲自伺候布菜。
姜含让人劝着落了座,温杳也抿了口茶润嗓子,饶有兴致地继续了先前的话题:“表哥诞辰,怎能不早些来?还是该罚酒!”
这左一句“静川”右一句“表哥”,喊得在座的一群年轻勋贵子弟都微微睁大了眼睛。
宁王这回可算是给足了姜含面子。
众人皆知,他二人都是辽东军出来的,除却那点亲戚关系,应当还有些同袍情谊。可所有人都没想过的是,他二人之间竟然这般亲厚!
前些天还是庆国公府死了亲娘的不受宠大儿子,转头竟然烧上了温杳这个热灶,那姜含这个一直悬而未决的“庆国公世子”之位也要指日可待了吧?
岳旬打量着周围几位贵女若有所思的神情,暗地里一挑眉——若姜含果真要借着这个机会议亲,估摸着也要比从前容易。
温杳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流水席便热热闹闹吃了起来。岳旬尽量缩在角落里,避免又让宁王他老人家逮住,只竖着两个耳朵听。
姜含同温杳喝了几杯,状似不经意地开了口:“远归,先前我送你那翡翠扳指,怎不见戴着?”
翡翠扳指?岳旬忽地回想起来,当时那瓷人同他在荒郊野岭大吵一架,完了魏广送他两只兔子。当时魏广背着弓,拇指上好像是带着个水头极好的翡翠扳指来着。
当时他浑身的血都冲在脑门上,根本没留意那个扳指。现在回想起来,魏广不过是个亲卫,戴那种品相的翡翠扳指,好似确实有些太逾制了。
果然,当岳旬再去偷眼看魏广的时候,他脸上闪过了一丝难以捕捉的古怪神色。
温杳倒是面色如常,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拇指:“不拉弓戴什么扳指呢?静川送的,自然好好收着了。”
“不拉弓自然也戴得。”姜含还是那副笑吟吟的神情,眼神就随着温杳摩挲手指的动作往他手上看去,“那翡翠颜色好,单是戴着赏玩也是好看的。”
温杳就张手对着阳光看了看,笑得越发像个批美人皮的恶鬼:“也是。那扳指的颜色,衬人。”
当他把“衬人”两个字咬在嘴里的时候,岳旬总觉得他好似往下瞥了一眼,看见了自己。
岳旬赶忙想把自己掩在姜令和陆明烟的身后,可那句“衬人”却萦绕在他耳畔久久不能散去。他一晃神就好像真看见温杳拇指上戴着个翠**滴的翡翠扳指,冰一样透,翠盈盈的颜色衬得那只手越发白瓷霜雪一般。
越是鲜艳欲滴的颜色,就越是衬他。
不拉弓不捉刀也罢,确实就单是赏玩也是好的……
岳旬恍恍惚惚,眼神挪到了温杳勾起的嘴角,眉头拧了起来。
这表兄弟两个,说话暧暧昧昧,笑得也古古怪怪——宁王殿下只怕有点龙阳之好,你们两个这样,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