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朱门酒肉

周七从前在岳旬家里做大管家,管的都是大宗进账,做的都是大决断。底下下人捧着,进出都有人伺候着,比个小户人家的老爷还要强上不少。

他过了半辈子舒坦日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如今年纪又大了,颤颤巍巍的。和岳旬住在一起,很难说到底是谁在照顾谁。

“我苦命的哥儿哟……当初老爷夫人就姑娘一个女儿,眼珠子似得疼着,舍不得嫁远了。”老人家年纪大了,听闻岳旬说要当项圈,不免眼眶又湿润起来,唉声叹气,“老爷千挑万选最后选着了自己的学生做姑爷,只可惜哥儿一落生姑娘就去了……我可怜的姑娘哟……”

“别介……别哭了周伯!当个项圈罢了,这又是个什么大事!”岳旬见周七就害怕,生怕他哭起来要停不下来。安慰了一会儿没见一点作用,别无他法,只好赶紧给他挑了一筷子梅干菜。

周七塞进嘴里,果然卓有成效,眼泪立马就干了。他两眼发直,端起水碗来往里吨吨灌了两大碗,再抬起眼来的时候已经想不起来到底是岳旬命苦还是他命苦了。

岳旬见他止住了哭,趁热打铁,赶紧转移话题:“今天是个大晴天,日头这样好,咱们吃完了饭把我的书都翻出来在院子里晒一晒吧!全闷在箱子里,不让虫吃了也要发霉。”

周七目光呆滞,只会点头。

“下午咱两个分头,周伯你去当项圈。”岳旬看着周七颤颤巍巍的老胳膊老腿,下定决心,“我去街上转转,找个长久的赚钱营生!总不能一直靠当东西活着!”

在被可怕的瓷人捉去之前,岳小公子的主要收入来源有——帮街坊邻居写信、教寡妇他儿子识字、给弹琵琶的女乐写曲子词、算命骗钱。

都是平头老百姓的,能花多少钱支持他的“事业”?总归零零散散赚下来,饿不死都很勉强,没一个是长久之计。

想要供他自己读书科考,那更是想都不要想。

要不怎么说读书人金贵呢?岳旬把成箱的书在地上铺开,平平整整铺了一整院的时候,脑海中只有这么一句话。

他粗略计算了一下——

一个不事生产的读书人,要让他考到秀才,一年延师请教、纸张笔墨、经传集注的费用,就得要十几二十两的银子——江南一亩上好的良田,不旱不涝、不灾不病,打出来的粮食一年到头顶破天能换得二两白银。

十亩良田,举家之力,才能供得一个读书人一年的花销。

可又有多少人家,拿得出这十亩良田呢?

这还只是供到秀才,再往后那更是花钱如流水,所以大胤读书考举大多得背靠宗族。

他岳旬还哪里来的宗族?

现在只能庆幸自己南渡一路上都护着这些书籍,几乎要到“人在书在、书毁人亡”的地步,这样才勉强攒下来些“家底”,起码购买经传集注的费用能省下来不少了。

可是……

岳旬看看家中年迈的周七,看看自己腌的那一坛子齁咸的梅干菜,再看看自己这一地的书。

他浑身上下每一个骨关节、每一个汗毛孔都发出了无声的叫嚣。

钱!钱!钱!

到底怎么样才可以弄来钱!

不等他想出个妥帖的法子,人已经走在了大街上。

金陵城还沉浸在年节的氛围中,到处都有穿得厚墩墩的小孩子,手里攥着热腾腾的吃食。大胤人向来是如此,不管日子怎么难过,年节还是要过得,仿佛一年到头来就只是为了这么一个盼头。

有了盼头,才好数着日子将岁月挨过去。

岳旬揣着袖子,顿觉希望渺茫。正是年节时候,哪会有人家在这种时候招揽人过来?

他拢了拢自己袖中的几张薄纸,这是他新近填的曲子词,是要送到云韶院里去的。要是找不着什么的活计做,送完这一趟他就又得回家!

这样想着,岳旬一只脚已经踏进了云韶院。

甫一进门,他就被兜头而来的香风逼得打了个喷嚏,赶忙拿袖子遮住了眼睛。等再睁开眼睛,迎面而来的是个娉娉袅袅的姑娘,笑嘻嘻地贴了上来:“爷,今日鸣翡姑娘弹琵琶,赏脸多留些时候呗?”

岳旬赶忙把袖子放下来,指着自己一张脸:“芍药姐姐,是我!我来送新填的曲子词!”

芍药终于看清了来人,鼻子喷气哼了一声,收了他手里的几张纸:“原来是你小子——这回怎么这么晚?不是说好了年前送来的。”

“有点事绊住脚了。”岳旬不好和人明白说话,只能打哈哈。

芍药看他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一边“哼”地笑了一声,一边瞟了几眼手里拿着的薄纸,从裙子上解了一吊钱下来,数了几十枚搁在岳旬手里:“躲债去了吧!”

确实是债,但不是这位芍药姑娘想的那个债,岳旬没办法给她解释,只能继续含含混混瞎说八道,拿手背蹭了一下鼻子:“差不多吧。”

“让人打了?听着怎么还憋着气呢?”芍药把眼睛从纸张上挪到岳旬脸上,见他果然是一脸“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也皱起眉头来,“下回有人要打你你就躲到咱们这儿来,随便给你藏到什么地方,保准旁人找不着——姐姐们还能真眼睁睁看你叫人给打死了?”

“姐姐仗义。”岳旬听见这话,也不好再摆什么想起温杳时的臭脸,冲着那姑娘眉开眼笑,这一笑就露出嘴角一个笑涡来,和眼角的桃花色相映成趣,“这种事哪能连累姐姐们呀?没事,没多大事,我自己处理得来。”

两个人才聊了两句,只听“铮!”地一声响,顿如刀兵出鞘弓拉满月,整场的人都静了下来。岳旬一回头,眼见着所有人都朝着那个方向去了,拍着巴掌、打着呼哨,好像演马戏的家里养的猴子。

岳旬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十七八的女乐,想必应是方才听过的“鸣翡姑娘”。这样冷的天气,这姑娘仗着云韶院中点着火盆,只在大红主腰外头罩了件翠色的无袖褂子,露着两条玉似的胳膊,上头各套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

岳旬支棱着脖子又往前探,很快便出乎意料地一挑眉。

那女乐纤眉长目,生得不算是绝色,甚至可以说有些寡淡。可莫名就让人觉得这姑娘风骨卓然,令人见之忘俗。

自那声弦响过后,弦音一路急转,直拨出一阵刀剑鸣响。外头接连几日的雪还没停,那琵琶声正巧是一番铁马冰河。这秦淮河畔是宝马香车满街的温柔乡,奏的也多是些红袖添香夜读书的风流事,鲜少有人在此处奏这样的曲子。

弹的不是什么盛世的破阵乐,那弦音一阵凄风苦雨,直往人心里钻。

岳旬拢了拢自己的衣襟,忽觉得这楼里点的暖烘烘的炭盆也不那么热了。

这琵琶弹得确实不俗,成锭的银元雪团似的就往台上扔。二楼有个年轻的纨绔从仆从手里抓了一把不知什么东西,冲着鸣翡的方向扬手一洒,登时漫天飘飞的都是“隆靖宝钞”。

端的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岳旬见了这场景,苦笑唏嘘不出来,甚至有些不知痛的麻木。他扯开笑脸,冲着芍药一拱手:“姐姐,东西我已经送到了,就不在这里多留了。”

芍药倚着门柱子嗑瓜子,支棱着两耳也往琵琶声的方向凑过去,闻言一扬手:“去吧——不再多听几耳朵?不要你打赏。”

岳旬脸上带笑,冲着人躬身行礼,默默往外退。

云韶院里的纨绔还在漫天洒着他的隆靖宝钞,雪片一样的宝钞刮擦过岳旬的脸。他一抬手,那张宝钞就落在了手里,上面花花绿绿纹着大胤最吉祥的纹样。

隆靖二年伊始,这宝钞也不过发行了一个年头,岳旬还是头一回见。他把这张宝钞举起来,透过云韶院里昏黄的灯光,仔细辨认着上面的数目。

这一贯宝钞,就值一两白银,也就是一吊钱——一千枚钱。若拿到指定的钱庄去,是实打实能兑出一两白银的。

他把这张宝钞握在手里,上上下下地看,几乎要将每一个花纹的样式每一笔字的走向刻在心里,仔仔细细端详了快有一盏茶的工夫。

可他最终还是轻轻一哂,将这张隆靖宝钞扬手一掷。宝钞轻飘飘的,被鼎沸的人声冲击得上下翻飞,艰难前行,最终回到了鸣翡姑娘的身侧。

岳旬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楼天字一号房的窗户正开着,倚着栏杆坐着位年轻的贵人,不往名动金陵的鸣翡姑娘那处看,却偏偏盯着岳旬出门的方向,一直盯着他走出了门:“放他出去才一日工夫,倒是过得逍遥啊。连这样的地方也要来凑凑热闹,我看是心里一点儿不装事儿。”

旁边抱着刀的正是又有两日没见的魏广,听自家主子这个语气,眉头不禁抽搐了一下。欲言又止了半天,半句话都没说。

他不说话,旁边却凑过来另一位贵胄,瞧着也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远归,瞧什么呢?这么好的琵琶不听一听?”

杳者,远也。这喊的是温杳的字。

“没什么,一个有意思的小东西。”温杳转了两把手上的扳指,翠色如水,比从前他在辽东打仗时缴获的每一个成色都要好,“表哥,你没见过他吗?”

温杳的眼神从扳指上挪到了那人的脸上,一句“表哥”喊得人心惊肉跳。

可这人神色如常,很无辜笑了一声:“我怎么认得他是谁?”

“哦,那很好啊。”温杳收回了目光,嘴角噙上了笑,一点也透不到眼底,“反正只是个不听话的小玩意儿,不必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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