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眠把方子递过去之后便起身，对太医们的窃窃私语视若无睹，只对王太医道：“还有别的事么？没事儿我就走了。”
王太医欲言又止，看看方子看看江眠，最终还是问道：“就……就照着这方子，真能行？”
江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疑惑道：“该怎么用药我不都写清楚了么？怎么？还要我教你开锅起炉子？”
王太医哑然片刻，道：“……自然不是。”
李烨当了好一会儿背景板，适时插嘴道：“有什么难找的药材，可以来恒王府寻。”
王太医毕竟也是在宫里混了几十年的老人了，一听这话便心神领会，连忙道：“多谢殿下，殿下厚德，老臣实在分身乏术，便不多送了。”
回恒王府的路上，江眠坐在窗边，偏头盯着随车身摇摆一晃一晃的窗帘一角，心想，京城的事情差不多也了了，所谓的月山人是半点消息也没打听到，皇帝的长生梦差不多也到头了，大约以后也不会再琢磨什么长生之术。
他也差不多该回金陵了。
他师公自过了七十大寿以来，精神其实并不太好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老先生一辈子从阎王手里抢了不少人，差不多到时候了。
一路无言，江眠把薄毯搭在身上，居然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马车行到恒王府，便见离人匆匆行了过来，车帘被掀起一角，李烨低声吩咐道：“不急着下车，先停会儿。”
离人低垂着眼眸，却是轻声道：“殿下，长公主来了。”
李烨微蹙了下眉，偏头往外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了公主府的车驾正停在不远处，他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离人道：“有一会儿了，长公主原本都准备走了，刚转到前院，正巧便有人来报您回来了，奴婢想着，这时候长公主出来，也会撞见您的车驾，便自作主张……”
离人说的是，这个时间有些不巧，怎么着都会同长公主撞见，倒不如大大方方说自己正巧回来了。
明珠长公主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候皇帝刚即位不久，梁相一党的势力借着从龙之功，在朝堂上如日中天，皇帝同梁皇后也是如胶似漆，即便皇后并未诞下太子，他对这个女儿也是倍加宠爱，视若掌上明珠，加封其为长公主，封号“明珠”。
梁皇后自然也是疼爱这个孩子的，只是后来她一直未再有孕，全副心思都放在同嫔妃斗智斗勇上了，渐渐地，便同这唯一的孩子疏远了。
再后来，月妃进宫，还诞下皇子，公主自然不能跟皇子比，曾经的“明珠”也渐渐蒙尘。
梁皇后一边恨地要发疯，一边又毫无办法。
再往后，月妃病逝，大皇子李烨被过继到了皇后名下，于梁丞相而言，明珠长公主俨然成了弃子，为了巩固自身的势力，他便怂恿皇后将长公主下嫁给了吏部尚书周敏的独子，周瑞。
要说周瑞此人，好也不好，坏也不坏，相貌平平，学识平平，就连性子也是不紧不慢，往好听了说是温吞，说难听点就是懦弱。
虽说凭他爹的面子，周瑞年纪轻轻也在户部混了个侍郎当，但同僚都知道这是个什么货色，对他面上客客气气的，心里都不怎么瞧得上。
就这么个人，别说尚公主了，就是寻常大臣要嫁女儿也得考虑考虑。
但皇帝那会儿对皇后早已不复年少时的热情，连带着对明珠长公主也不太上心了，对于这门亲事并未过问太多，不过就是多给些赏赐，把公主府修地堂皇些罢了，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皇家的体面。
至于明珠长公主本人，从她成婚八年无所出来看，对这门亲事大约也是不满意的。
李烨同这个皇姐接触的并不多，偶有走动也不过做做样子，对外展示一下皇家姐弟间的情谊。
长公主此番来访想必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李烨并未多想，看了眼对面闭眼缩在角落里的人，放轻动作，起身下了马车。
长公主已经又被请了回去，李烨到的时候她正坐在院里喝茶。
“不知道长公主今日来访，未能相迎，实在惭愧。”
李烨走过去说道。
明珠长公主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什么，本宫只不过代母后来看看你，她不便出宫，于是差本宫给你送些补品来。”
长公主说着，放下茶杯起身，道：“东西送到了，人也见着了，本宫这就回去了。”
李烨早已经习惯了他这位皇姐的行事风格，侧过身道：“长公主请，好不容易来一趟，本王送送你。”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一趟拜访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后虽然是李烨名义上的母亲，但却恨不能活撕了这个便宜儿子，怎么可能专程吩咐长公主来送补品，真正让长公主走这一趟的人只能是梁丞相，持续向李烨表明丞相一党的态度，虽然皇后对你不假辞色，但我们还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长公主依旧是神情淡漠地看着他，道：“那便有劳恒王了。”
李烨印象里，长公主似乎对谁都是这样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明明生得艳丽，脸上却向来没什么表情，牡丹开出了清莲的气质，拒人三尺以外，只可远观。
送到门口，长公主看了眼依旧停在门口的恒王府车驾，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到自己的马车前，转身道：“天色不早了，恒王早些回去休息罢。”
李烨客气道：“公主也是。”
长公主的马车很快驶出了巷子，李烨一扭头，就看见江眠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江眠还在往巷子尽头张望着，道：“这就是长公主？长得蛮好看的么，不愧跟你是亲兄妹。”
李烨：“……”
这话算是在夸他好看？
李烨把跳到嘴边的“多谢”两个字咽回肚子里，道：“明珠长公主的长相随皇后。”
“哦。”
江眠对明珠长公主长得像谁并不感兴趣，他刚才就是随口那么一感慨。
折腾大半天后回到恒王府，他比较关心的事情是：
“你家库房在哪个方向？”
李烨：“……”
他抬头看了看已经暗下来的天色，默然片刻，道：“恒王府的库房一时半刻应该是挪不了窝，里头收着的物件想来也不会长腿跑了。”
接着，他诚恳道：“不如我们先用膳。”
江眠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理，于是点了点头，抬脚往院里走去，“好吧好吧，晚上吃什么？”
李烨看向一旁的离人，离人连忙道：“回公子，厨房熬了莲子百合粥，还有……”
江眠听着离人跟酒楼里唱菜名一样报出了一长串的菜名，心中啧啧，这皇家的生活就是奢侈呀，好不容易来一趟，多体验几天，好像也不亏？
……
明珠长公主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刚走进院里，就见一个圆头圆脸身长五尺的男人从屋里匆匆迎了出来。
长公主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偏头对身侧的大丫鬟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未服侍驸马歇下？”
圆脸男人挺着微胖的肚子在长公主面前站定，不等丫鬟回话，笑呵呵地说道：“这不是等着公主回来，一同用晚膳么？”
原来来人正是吏部尚书周敏的独子，周瑞。
长公主凤眸轻垂，冷冷地看着自己名义上的丈夫，道：“不是差人同你说了么，今日不用等本宫用膳。”
这话哪天没有差人来说过呢？周瑞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虽然心里苦涩，但他脸上还是带着笑，“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今儿厨房备了公主最爱吃的桂花糕，这玩意儿就得吃刚出锅的，放凉了就没那么好吃了，左右我也没什么事，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罢。”
明珠长公主听着他絮絮叨叨，心道，凉了便让厨房再做一份便是，堂堂一座公主府，连份热乎的桂花糕都端不出来么？
她心中有些烦躁，却也不好大晚上地再将人赶走，只好沉默着应许了周瑞留在公主府一同用膳，抬脚往屋里走了去。
周瑞见状心中窃喜，美滋滋地跟在了长公主身后。
食不言，一顿饭吃得沉默又冷清，刚出锅的桂花糕端上来不久，那点儿稀薄的热气便散了个干净。
饭罢，周瑞好不容易能捞着一回单独跟长公主吃饭的机会，这会儿还不是很想走，赶在长公主开口赶人前，道：“公主，下月初三就是皇后娘娘的生辰了，不知这礼物……您选的怎么样了？”
长公主眼皮都没抬一下，漠然道：“不是要下月才到么？驸马如此上心，这礼物，不若就由驸马来选罢。”
“这……”周瑞没想到长公主直接将这件事甩了过来，后背沁出一层薄汗，他在户部当差的时候都没正经做过几件事，给皇后选生辰礼这种一不小心就容易出错的差事，他哪里敢接？
周瑞下意识就要推脱，不过脑子里突然蹦出了几日前他父亲专门嘱咐的一句话：
皇后是国母，你作驸马的，要懂得抓住机会，多跟在皇后跟前露脸。
周瑞思及此处，一咬牙，生生把推脱的话咽回了肚子，转而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长公主闻言，有些惊奇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这个向来畏畏缩缩的窝囊废怎么突然转了性。
但她对此并不关心，不过给皇后选个生辰礼物，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说，尚书大人也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在皇后跟前出洋相。
于是长公主略一点头，无所谓道：“那就有劳驸马了，本宫乏了，就先去歇着了，驸马自便。”
说罢，也不再给周瑞插话的机会，扶着丫鬟起身，走了出去。
周瑞的视线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轻晃的衣摆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好半晌后，他才如梦初醒般猛的一眨眼睛，收回视线，拿起桌上剩下的最后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
已经凉了，不过还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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