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眠离开金陵的时候还是阳春三月,回来却已经入了秋,紧赶慢赶,终于是在中秋前夜赶了回来。
最后几里地,江眠弃了马车,不甚熟练地骑着白夜,啊不,小黑,以比马车快不了多少的速度,颠到了家门口。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看门的小厮倚在门框上昏昏欲睡,江眠翻身下了马,看见屋檐下两个熟悉的大红灯笼,长出了口气,那还是过年的时候他同师叔怀千山一起挂上去的。
红灯笼还安安稳稳挂着,那看来他一路上担心的事情还未发生,怀老爷子尚且安在。
江眠把马撂在身后,走过去踹了那小厮一脚,他才腾地蹦了起来,眼睛都没睁开就嚷嚷道:
“谁!谁在撒野!这儿可是——少,少爷?!”
话音戛然而止,小厮埋头用力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顿时喜形于色,欢天喜地接过江眠手里的包袱,一边将大门推开,一边道:“少爷,您饿了不?渴了不?路上累不累啊?想吃什么?我马上——”
江眠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朝后一指,吩咐道:“这是我的马,叫小黑,去牵进来。”
“诶!好嘞!”
小厮把包袱往背上一挎,立马就去了,走近一看,忍不住惊叹道:“少爷,您这马是从京城带来的?这皇城里的马就是不一样哈,也太威风了吧!”
这小厮哪儿都好,就是话太多。
江眠懒得理他,快步往屋里走去了。
回到自己的院中,他来不及感怀一下熟悉的家具物件,匆匆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刚出院门,便见一位姿容大方的女子行了过来。
江眠止住脚步,长出一口气,眉眼不自觉地放松下来,道:“泠秀师婶,我正要去找您呢。”
泠秀是金陵山庄怀疾老先生的儿媳,怀老先生的亲儿子怀千山常年在外行商,一年能有三百多天都在天南海北的跑,药庄上上下下都是泠秀在打理着,精明能干,办事周全,比怀千山这个正经该当家的丈夫还要有威信。
此时,这位平素干练的女人脸上却流露出了掩不住的疲色,她走过来握住江眠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泠秀嫁到金陵山庄已有十余年,始终没有自己的孩子,一直把江眠当成自己的亲儿子疼爱,这会儿见他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忍不住就要掉眼泪。
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只轻叹了口气,道:
“回来了就好,去见见你师公?”
江眠被红灯笼带着一同高挂了些的情绪又沉了下去,他点点头,低声道:“好。”
路上,泠秀细细地同江眠说了怀老先生的近况,她并不懂医,只把药庄里弟子们的话学来给江眠听,说罢,叹道:
“……说不上是什么大病恶疾,老爷子年纪大了,到时候了。”
江眠静静地听着,待泠秀说完后,他问道:“我师叔回来了么?”
泠秀摇摇头,又叹了口气,道:“原本你师叔就是计划在中秋回来的,我给他送了信,原以为,他快马加鞭能早些到,没想到,你却是先回来的那一个。”
说着便到了怀老先生的院门前,泠秀停下脚步,道:“不过比起你师叔,老爷子应该更想见到你。”
她抬手为江眠理了下衣领,道:“去吧。”
“嗯。”
江眠点了点头,独自一人往里走去,行至屋前,守夜的小童见是他来了,先是惊喜地道了句:“少爷回来了。”
然后懂事地说道:“老先生半个时辰前吃了药,才歇下,少爷要进去看看么?”
江眠点点头,小童便引着他进了里屋,将桌上的油灯挑亮了些后,安静地退了出去。
空气中各种药材的味道交错着,江眠揉了揉鼻子,心里对怀老先生的情况有了谱,正如泠秀所说,到时候了。
江眠慢慢走到床前,老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左手伸出被子搭在胸前,暴露在昏暗灯光下的手背像是树皮一样。
江眠记忆中的老人多是气定神闲的,满头华发打理地一丝不苟,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子——当然,少数时候也会被他和他师叔俩不肖子孙气得跳脚。
而那些前来求医的病人也总管他师公叫“老神仙”,久而久之,江眠都快要真把他师公当成神仙了,永远精神矍铄,轻轻松松活到一百岁。
直到如今,他看着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才恍然,我师公原来已经这么老了么?
老人身体弱,中秋未至,屋里就烧起了炭火,江眠扯了扯衣领,在燥热的空气中轻轻吐出一口气,想着还是回去睡一觉,第二天再过来看看。
就在他正要转身的时候,一声低沉的轻唤从身前传了过来:
“眠儿回来了。”
江眠一愣,低头一看,老人已经睁开了浑浊的双眼,他连忙蹲下,俯身过去,轻声回道:“是,我回来了,师公。”
怀老先生最挂念的孩子回来了,前段日子卧床休养攒下的那点儿精神气便都放了出来,一双浑浊的老眼透出了几分往昔的光采。
他偏过头,好好地将眼前的孩子上下打量了一圈,叹道:“都长这么大了。”
江眠没有说话,只是低垂着眼眸,静静地盯着老人枯枝一般的手背。
怀疾老先生当了大半辈子的大夫,自己身体怎么样他心里再清楚不过,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所以说什么做什么都得紧着重要的来。
他见江眠沉默不语的样子,心下了然,沉沉叹了口气,道:
“见过你母亲了么?”
江眠笼在袖中的手指慢慢缩紧,轻声道:“嗯。”
怀疾看着江眠,眼中的那点儿神采像是随着江眠的话音,落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面容愈发显得苍老。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又开了口:
“别恨你娘。”
江眠心头狠狠地一跳,指甲陷进掌心的皮肤,锋利的疼痛压下了喷涌而出的情绪。
他吐出一口气,垂眸道:“听您的,我不恨她。”
老先生听完之后苦笑着收回了视线,道:“你这到底是宽我的心呢?还是气我呢?”
江眠也笑了,他蹲地腿有些麻,索性直接往地上一跪,实诚道:“没想气您。
“小时候的事情,我其实没什么印象了,这次去京城……还差点儿没认出她来,最后走的时候,连话也没好好说上一句。”
江眠不自然地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表情。
他不敢提那个女人已经死了的事情,老爷子这辈子就收了这么一个徒弟,儿子又是个心在天涯的浪子,老头毕生心血都压在了这唯一的徒弟身上,冷不丁爆出了徒弟的死讯,白发人送黑发人,想不受刺激都难。
再者,他也并不是愿意让这几个字从自己口中说出。
江眠其实并不擅长从人嘴里套话,一是不想,二是太累,尤其是面对着这个悉心教养了自己已十年的老人,太伤。
但是他知道,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能够得知自己身世的机会了。
毕竟他能够活到今天,全凭怀老先生一身精湛的医术,如今老头也要走了,那个有可能知道如何根治他一身剧毒的女人也死了,不出意外的话,江眠觉得自己应该也快死了。
所以尽快搞清楚自己是怎么生下来的这件事,还是挺重要的。
人之将死,最害怕的事情不是来不及,而是做不够。
昏黄的灯火下,怀疾就这么静静看着眼前的孩子,毕竟是自己养了十年的孩子,哪怕是老眼昏花了,也能看出来他方才的话应的有多么敷衍。
老人知道,要想解开他的这个心结,有些事情就不能再瞒着。
十六岁了,好些少爷公子连媳妇都娶上了,该是能担事儿的年纪了。
老人看着头顶的床帐,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道:
“我从前,总想着你还小,有些事情,也一直没告诉你,只是如今……再不说可能就没机会了。”
明明自己前一秒还在用同样的说辞说服自己,但是听见老人说出这话的时候,江眠还是没忍住眼眶一热,他咬了咬牙,低声道:“……别这么说。”
怀疾倒是无所谓地笑了笑,他这一生见过太多生死,对此早已看淡,尚且还放不下的,也就是眼前这个命途多舛的孩子。
才十六岁啊……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老人脸上的神色又变得严肃了起来:
“眠儿,你听好,你的父亲,叫江明城。
“安阳侯,江明城。”
江眠猛地抬起头,他颤抖着张开唇,想要说些什么。
万千思绪堵在嗓子眼里,却怎么也吐不出口。
对于这个从他一出生就始终缺席的男人,江眠实在是找不到切入的话题。
老人的眼中沉淀着悲伤的情绪:
“你爹他,心里装着的东西太多了,装了西南千千万万的子民,还想着要装下一个你娘,他舍身换了西南百姓的安宁,却唯独负了一个你娘。
“你娘心里苦啊,恨恨不得,怨怨不得,孩子……别恨她。
“也别恨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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