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眠一下子把自己从被子里挖了出来，他脸上有些慌乱，支支吾吾道：“你，你不是说，跟追远还有事儿商议么？”
李烨道：“骗你的。”
江眠一时语塞，有些不适应一下子变得如此直白的李烨，平日里的恒王殿下，一步三思，说一句话之前能把后十句都算计好。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是能够理解的。
虽然李烨没有皱眉，更没有掉泪，眉眼间甚至能窥见一抹浅淡的温柔，但江眠就是觉得，这人的难过明明白白地都写在脸上了。
君先生去世了，至亲之人离去时的感受江眠并不陌生，不久前，自己也是跪坐在灵堂中，心里空落落的，脑子也跟着空白一片。
脑子都空了，还能算计什么呢？
这样坦率直白的李烨，江眠其实还挺喜欢，但他不想让李烨难过。
他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实在难见，李烨不禁笑了下，道：“我知道你这两天在想什么，小傻子。”
江眠：“……”
怎么还骂人呢。
换平时，这话已经出口了，但今日他直觉自己应该温柔体贴一些，于是话在嘴边转了一圈，被他咽回了肚子里。
李烨见他沉默，便捻了他落在枕上的一捋头发，捏在指尖，轻声道：“你知道册封王妃的流程么？”
“……什么？”
江眠茫然地眨了下眼，不明白话题是怎么跳转到这里的。
李烨接着道：“按例，该是皇帝赐婚，然后由礼部择选良辰吉日，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江眠渐渐回过味来了，他想象了一下李烨所描述的那些画面，只觉得毛骨悚然，脱口而出三个字：“我不要！”
李烨被他的反应逗笑，道：“知道，我疯了才带你去见皇帝，但……”
说着，李烨脸上的笑意又淡了下来，他低头看着指尖绕着的长发，道：“便是寻常人家，也有三书六礼，我母妃早逝，称得上长辈的也就只君先生一人，我本该……先带你见过先生的……”
但君先生也不在了，这世间，他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江眠听了这话，只觉得心里又酸又涩，还生出了些微的愧疚，这人明明伤心着呢，还得分神来安抚他那点儿躁动不安的小心思。
一时间，江眠甚至都想唾弃自己了。
气氛有些沉重，李烨看着眉头拧成一团的江眠，心头突兀地生出一丝不忍，他舍不得让江眠同他一起难过。
于是他松开指尖缠绕的发丝，率先开了口，道：“行了，不闹你了，早些睡吧，我去对面。”
李烨说罢，一点也不给江眠再说什么的时间，干脆利落地起身，两步走到桌边，抬手就扫灭了烛火，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的江眠急促地开了口：“等等！”
微弱的月光从窗外透进来，勉强能映出人的轮廓，能看见黑暗中的身影顿了顿，江眠连忙道：“陪我躺一会儿吧，就一会儿……行么？“
李烨在心里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转身，在江眠的身侧躺下，道：“睡吧，我等你睡着”。
江眠心里略松了口气，他翻了个身，面向李烨侧躺着，床帐内本就昏暗，江眠只能看清这人流畅的下颌线，他小声问了句：“你睡不着么？”
李烨看向他，道：“我不困。”
江眠撇了下嘴，心里道了声“骗子”，他从被子里伸出手，试探着向前，指尖搭上对面人的侧脸。
李烨只觉得嘴角突然落了一块软玉，他呼吸一滞，“你……”
好半晌后没能等来后续，江眠吐出一口气，他伸出去的手一路往下，凭借着之前在金陵药庄同床共枕的经验，熟门熟路地摸上身边人的手腕。
很好，脉息平稳，看来药粉是好用的。
是的，江眠把李烨给迷晕了。
他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李烨不难过了，江眠同人相处的经验其实非常有限，于是他决定按自己有经验的方式来。
一捧迷药撒下去，至少能送这人一夜无梦，睡醒了之后，也许就能不那么难过了呢。
屋外，追远蹲在院中的树上，看着屋内的灯陡然熄灭，等了半天，却没等来另一侧房间的烛光亮起。
他皱着眉头，低头看了眼手中攥着的密信，琢磨良久，还是揣了回去，反正也不是什么顶着急的事情，明日再说也一样。
这日以后，江眠深刻地反省了自己，觉得先前的行为实在是不好，虽说同喜欢的人在一起，想要亲近是天经地义的，但李烨陡然失去了至亲之人，总要给他留够时间去消化那些突如其来的伤痛。
江眠自小便跟在他师公身边学医，不治身亡之人见过不知凡几，更是自知注定早逝，对生来去往看得极淡，便是他师公去世那会儿，也不过空落了一阵子，很快便也缓了过来，想着老头生前本就豁达，自己要再伤春悲秋，怕是反而惹的他在下面不快。
但江眠想，李烨是不一样的，君先生走的那么突然，别说见最后一面了，便是这会儿到了头七，都还隔着天南地北不得速归。
说来也奇怪，江眠自己没了亲人，并不心疼自己，但李烨没了亲人，他反倒是心疼了。
恨不能把自己一颗心换给他，代他受了这苦楚。
从金陵前往皇城的这一路上，江眠心里揣着这么点小心思，总想着要哄李烨开心一些。
李烨此次南下，本就是秘密查案，不方便随意露面，白日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马车里，到了驿站，也是待在房间里，足不出户，像个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深闺小姐。
于是江眠便三五不时地就离开车队，骑着小黑出去四处晃荡，在途经的小镇上淘弄些稀奇玩意儿，挑挑拣拣拿回来讨喜。
但可能是江眠从小的经历太过异于常人，所以审美也十分的异于常人，什么造型诡异的木雕面具，配色奇特的玉石手串，摆在街边都没人看一眼的东西，他偏偏一眼就能相中。
李烨是很惯着他的，见什么都说好，并吩咐追远包好收起来，同时面不改色嘱咐一句千万裹严实了。
于是等一行人终于快要抵达皇城时，江眠捡回来的那些零碎已经攒满了一个箱子。
李烨出来的时候是秘密出来的，回去的时候自然也要秘密回去。
毕竟在旁人眼中，恒王殿下自行宫遇刺后，一直在王府内静养，期间闭门谢客，就连皇后的寿宴都未曾露面，只派人送来了贺礼。
此事倒是不用李烨自个儿操心，毕竟差事是皇帝亲自给的，进出城门这点小事还是给安排好了的。
李烨一行人刚到幽南郡外，就见到了早就侯在这里，等待接应的都执统领。
而江眠这段时间对逛集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故而早早就独自进了城。
对此，李烨倒是松了口气，都执亲自来城外相迎，必然是要直接接他入宫面圣的，江眠若是非要跟在他身边，反而让人不放心，他可不想让江眠跟皇帝有什么接触。
幽南郡内。
皇城根下的地盘一如既往地热闹，集市上，两侧摆着摊的小贩热情地吆喝着，来往行人络绎不绝，江眠悠闲地夹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相中了一个摆着各式木雕的小摊，抬脚走过去，在摊上扫了两眼，一伸手，拎起了一个木雕的瓶子。
瓶高约六寸，细颈圆肚，单论形状倒是无可指摘，只是上面非常浮夸地雕了一张龇牙咧嘴的鬼脸，往家里一放，知道的以为是辟邪用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搞邪术用的器具。
摊主大概也知道这玩意儿长得太磕碜，放的位置十分靠里，没想到还是有客人“慧眼识珠”，一眼就相中了。
同在摊位前的，还有一个抱着小孩的妇人，那小孩本来拿着块糖吮地正开心，见旁边来了个好看的小哥哥，转着大眼睛好奇地看了过去，结果猝不及防跟木瓶上的鬼脸看了个对眼，吓得小手一哆嗦，把糖掉在了地上，紧接着“哇”地一声就哭了开来。
那妇人见状连忙放下手中正在拣选的木簪，抱着孩子一边哄一边走远了。
眼见着黄了一单买卖，摊主一脸幽怨地看向摊前的另一位客人，同时心中懊恼，怎么就脑子一抽把这丑玩意儿摆出来了呢？砸手里就砸手里吧，总好过把客人都给吓跑了吧。
江眠倒是目不斜视地打量着手中的木瓶，看了一会儿后，抬头问道：“你这瓶子怎么卖？”
摊主刚丢了单生意，心里头还郁闷着呢，看着眼前这富贵小公子，一身白衣不谙世事的模样，当下决定要狠狠敲一竹杠，于是张口便道：“一两银子！”
江眠闻言抬起头，挑了下眉，放在普通百姓家，一两银子当的了一个月的饭钱了，一个做工粗糙的木头瓶子，不能吃不能穿的，那里值地了一两银子。
摊主满脸堆笑，搓着手道：“嘿嘿，公子有所不知，这宝瓶可是出自西南大巫之手，于满月之日雕成，举族祝祷七七四十九日，置于家中，可保全家财运亨通、福寿绵延、洪福齐天呐！”
江眠听罢这一串胡言乱语，似笑非笑地看着摊主，问道：“是么？财运亨通？能发多大的财啊？”
摊主立马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摆了摆手道：“不可说不可说。”
江眠还想说什么，刚一张嘴，旁边突然传来一声：“你个王老三！诓谁呢你？！”
这一声怒吼把江眠吓了一跳，扭头看过去，竟然还是个熟人——正是他初来幽南郡时遇见的那消息贩子。
刘百万穿过人群挤了过来，笑容满面地冲江眠一拱手，道：“嗨呀，公子，所以说咱们有缘呐！今儿可又让我碰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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